張嵐看著我，笑得十分開心：“葉家姐姐，我頭一次覺得，苦藥喝下去，心里卻是甜的。”說完，身子晃了晃，扶著桌子開始喘氣。

蠢貨！張嵐你這個大蠢貨！

我緊抿著唇，快步走到她身邊，接住她的身體，強忍著涌上心頭的酸澀，道：“你先別動，來，把手給我。”

張嵐的嘴角溢出鮮血，她已經(jīng)沒有抬手的力氣了，卻還是看著我笑：“葉……葉家姐姐，你長得，長得真好看。”

我給她把了把脈，從懷里摸出藥瓶，倒出一顆藥往她嘴里塞：“不要怕，姐姐會救你的，不要怕……”

張嵐偏了偏頭，喘著氣不肯吃藥。

我頭一次朝她發(fā)怒：“你連死的勇氣都有，怎么沒有勇氣好好活下去！”

張嵐掙扎著抬起頭給我擦眼淚：“姐姐……姐姐，你別哭，別哭，張嵐……張嵐不好，不值得你哭……”

我摸了把臉，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哭了，臉上早已濡濕一片。

捏著藥的手在發(fā)抖，她又偏著頭始終不肯吃藥，怎么都喂不進她的嘴里：“你怎么那么傻，你怎么那么傻，快吃藥呀！快吃藥！”

就在這時，門外有個披頭散發(fā)的人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

我往門口看去，發(fā)現(xiàn)張賀像個乞丐似的從大理寺的牢里逃回來了。我從未覺得看到他是這樣慶幸的事情，此刻，我抱著張賀，大聲喊他：“張賀，你救救她，救救她，快讓她吃藥！”

張賀睜大了眼，似乎不能相信他看到的一切。下一刻，他猛地沖了過來，從我手里將張嵐搶過：“怎么回事？”

“是中毒！”我忙道，“你別讓她的頭亂動，我給她喂藥！”

張賀一手就固定住張嵐的頭，我忙定了定神，快速將藥丸塞到她嘴里。張嵐將藥丸含在口中，怎么都不肯咽下。我又猛地將她的下顎一抬，藥丸終于被她吞下了。

我起身地時候絆了一下，差點摔跤，但還是沖到床邊，示意張賀將人報到床上：“快找大夫過來！這藥只能保她兩個時辰的命，快找人給她解毒！”

張賀小心地將人放好，又蓋上被子，血紅地雙目復雜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沖到門口，大喊：“來人，快來人！給我把京城里的大夫統(tǒng)統(tǒng)請過來！張茅，張茅，快去宮里請?zhí)t(yī)，快！”

我將隨身帶著的銀針拿出，深吸口氣后，將張嵐的中衣拉開，道：“你要勇敢，放心，姐姐會救你的。”說罷，便靜氣凝神，迅速下針。

張嵐不想我給她解毒，不停地說話干擾我下針。

“葉……葉家姐姐，你不知道，從你出現(xiàn)救我的，我的那刻，我就好喜歡你。別家小姐，別家小姐從來不愿意和，和我多說一句話，我是庶女，看，看我一眼，都臟了她們的眼。你，你為我打架，還會陪我祭奠勤兒，我好開心，要是，要是我有親姐姐，她一定是像你這樣的……”

我神色不動，安靜地施針。

張嵐的表情十分輕松快活，看起來很高興。她繼續(x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怎么會有你這么美的人呢，像，天上的仙子。你不僅長得好看，你，你還那么有本事，看到大哥，一點都不害怕，還能笑著和他對峙，我從來沒有見過，見過你這么厲害又心眼好的小姐，為什么你不是我姐姐？我真的好喜歡你的，可是，我總給你帶來災(zāi)難，總是害你受傷……葉家姐姐，我那么蠢，你別討厭我，好不好？”

眼淚濺到衣服上，我沖張賀低吼道：“讓她閉嘴！”

張賀緊緊地握著張嵐的手，放到唇邊輕吻：“小九，不要拋下哥哥，好不好？大哥再也不逼你了，只要你好好的，大哥再也不逼你了，求求你……”

張嵐對他抿著唇笑，張賀的瞬間淚奔，哭得泣不成聲。

我咬了咬牙，一把扯開張賀，一個手刀將張嵐打暈了。

張賀沖著我怒吼：“你干什么！”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不說，繼續(xù)給張嵐施針。

緊急救治了兩個時辰，張家請來的大夫才將人從我手中接走，我的雙臂僵硬地發(fā)疼。我看了眼張家神色哀戚，緊張來去的張家下人，自己走到了門口，左右手臂互相捶著，想要緩緩身上的酸疼。

沒過一會兒，張賀像游魂一樣走了出來，呆呆地站在我身邊。

我看著院子里飄零的樹葉，輕輕道：“我盡力了，只能給你爭取一天的時間。”

一語成諍。我當初對姬昭說，給我個機會，讓我救一救張嵐，我只救她一天。結(jié)果，我真的只留住了她一天的命。

張賀嘴角的肌肉在不停抽搐，許久，我才聽到他極低極低的聲音：“謝謝。”說罷，他轉(zhuǎn)身朝屋里走去。

我抱著雙臂，挨著房柱子坐在臺階上，覺得自己也變成了蠢貨。

時間一點點過去，我在臺階上坐了一下午，看著落葉，心里頭只剩寂寥。

天漸漸要黑了，身后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張賀像個游魂一樣走出來，聲音飄渺：“小九相見你。”

我看了他一眼，扶著柱子起身，一步一步走進房里。

房間里已經(jīng)沒有了伺候的丫鬟和仆人，張嵐躺在床上，微笑著看著我走向她。

她掙扎著坐起，我在她身后放了兩個軟枕，扶著她靠在那里。

張嵐的眼睛很亮，說話很流利：“葉家姐姐，自從勤兒死了后，我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頓了頓，她笑了笑，“大哥在百福園找的葉小姐，其實是你吧。”

我沉默地看著她，不說話。

張嵐又笑，她懷念地說：“葉家姐姐，你說得對，我啊，就是個蠢貨。倘若我再狠點，再聰明點，再壞點，就應(yīng)該緊緊抓住大哥，乘機除了姐姐和弟弟；我若是有自知之明，就不應(yīng)該陷入和進郎的愛情里；我若能知足點，就不該埋怨害怕大哥，嫌棄姨娘不聰明。我就是壞的不夠徹底，奢望不該擁有的東西，所以落到了這般地步……”她的聲音逐漸變輕，“活該我這樣自作自受啊。”

我繃著臉看著她，認真道：“張嵐，我一定不會像你這樣的，我會活著，好好活著，欺負過我的，踐踏過我的，傷害過我的，我都要看著他們在痛苦中掙扎，死去?；蜻t或早，受過的苦難會變成寶貴的經(jīng)歷，公道會來的，我們期待的一切都會來的。”

張嵐拉住我的手，眼神中盡是溫暖：“姐姐，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但愿你，得償心愿。”

她的臉色蒼白，眼神卻十分柔軟。褪去了身上的怯弱和茫然無措，她也是那樣美的女孩子。

我想要走的時候，她拉住了我的手，把頭靠在我肩上，輕聲說：“姐姐，張家，是你的仇家，是不是？”

不等我回頭回話，她用力握了握我的手，道：“姐姐，我不知道張家未來是什么樣的，但倘若有一天，張家走到了末路，請你給大哥，給大哥一個體面。我這一生，最對不住的不是進郎，而是他。我害慘了他。”

我沒有應(yīng)她。

因為我也不知道，最后活著的人，是張賀還是我自己。

張嵐又道：“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謝家大公子，其實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活著的這個，我也不知道是誰。兩個月前，我偷偷跑去西河度，發(fā)現(xiàn)謝家二公子將大公子帶到了那里。大公子快要病發(fā)的時候，他支走了大公子的仆從，還把藥扔到了河里，他就那樣看著大公子窒息而忙，然后走開了。我偷偷上去探過他的鼻息，他確實是死了的。但是等我因害怕躲了的時候，他突然又活過來了……”

死而復生？我被震驚地說不出話。

就在那時，張賀進來了。

他在我身邊坐下，將張嵐的大半身子抱到懷里，仔仔細細地將被子蓋好：“小九，冷不冷？”

張嵐雙手握住他的手：“大哥，你不要恨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過下去，我太累了。”

張賀的隱忍地抱緊了她：“小九……”

張嵐的聲音越來越低，氣息也越來越微弱：“大哥，小九對不起你。下輩子，咱們不做兄妹了，好不好？”

張賀的眼淚順著眼眶流下：“不做兄妹，大哥該去哪里找你？”

張嵐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不可聞：“我會和勤兒一樣，投在一個很好的世道，一個很好的家庭，那里有疼愛我的爹娘，我再也……再也不要，為庶女、庶女嫡女煩憂，不會，被欺凌……那里，山清水秀……”

說著說著，張嵐的手漸漸滑下，再也不動了。

張賀的淚水瞬間決堤：“好，你下輩子就去那樣的人家，大哥來找你，咱們好好過，好不好？”

張嵐早已沒了氣息，張賀卻還在不住低喃：“你不說話，大哥就當你答應(yīng)了……”

我擦去眼淚，一步步后退。退到門口后，我轉(zhuǎn)身，再沒有看張賀和張嵐一眼，大步離去。

出了這個門，我和張家，還是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