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著跑著,你娘就完全清醒了,掙脫著要下來,說:“栓子,好栓子,讓我自己走,自己走就行,你停下……快停下……”
我哪肯放手,不說話,只管瘋狂往前奔。
進屋之后,我把你娘扔到了炕頭上,腿下一軟,就跪了下來,手扒著炕沿,呼哧呼哧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不等完全緩過勁來,我就在你娘身上動起了手,先從腳下往上摸起,小腿、膝蓋、腹部……一路向上,一直摸到了粘噠噠的頭發(fā)絲。
你娘問我:“栓子,你這是干啥呀?”
我說:“你別動……別動,我驗一下你那身子,看看有傷沒傷。”
好在你娘身上不見傷痕,毫發(fā)未損,可我還是不安心,問她:“那狼它真就沒傷著你?”
你娘沒說話,輕輕擺了擺頭,閉上了眼睛。
我心里發(fā)虛,嘟嘟囔囔道:“沒傷著就好,沒傷著就好,可……可它是一只大公狼呢。”
你娘靜靜躺著,啥也沒說,眼角不知啥時溢出了一滴淚水,懸在那兒,就像結了一個結實的冰疙瘩。
我還想問些啥,突然聽到外頭有腳步聲,就轉身走了出去,見大姑娘小媳婦的來了一大群,他們是惦記你這你娘,探望來了。
這些人中,就有黃半仙在里頭,這女人有些能耐,聽說有神靈附在她身上,只要她一進屋,就能瞅出個吉兇來。
我把她請進屋,朝她使一使眼色,意思很明確,是想讓她幫著看一下你娘有沒有被邪氣攻身。
黃半仙上上下下察看了一陣,說:“栓子兄弟,多虧著你家蘭子福大命大,要是讓八字弱,命不濟的女人遇上這事,不死也得扒一層皮。”
我就問王仙姑:“你說那風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翻著白眼掐捏一番,說:“那是惡龍過境,淫威大發(fā),可了不得,沒取了你家女人的性命,真就算是燒著高香了。”
又閑聊了幾句,王仙姑退身出了屋。
我跟在后頭,送出了院門,等到了大街上,我低聲問王仙姑:“嬸啊,你看我家娘們兒,她真的沒事吧?”
王仙姑說:“沒事,不但沒事,還會因禍得福,這么著一折騰吧,你媳婦她就會開了心經,通了脈絡,沒準就能懷上了。”
我心里忽悠悠一陣驚喜,問她:“你覺得她……她真的就能懷上了?”
王仙姑說:“我啥時看走眼過呢?栓子,你就放心好了,不出這個數,準能懷上。”
我問:“你是說三天?”
王仙姑伸出蘭花指,在我額頭戳一下,罵道:“你這個鱉羔子,心也太急了吧,你以為女人懷孩子像蜓蜓點水呀,我說是三個月,要是三個月之內不見動靜,那嬸子我就親自幫著你們下種。”
一群女人嬉鬧著走了,我站在原地,滿心歡喜起來,瞅著一群女人嘰嘰喳喳地離去了。
吃過飯后,黯淡的油燈下,你娘人雖然看上去還是有幾分虛弱,但眼睛里已經明顯亮堂了許多。
我關門上了炕,問你娘:“你說那風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咋就刮得那么邪乎呢?單單就把你一個人給刮跑了。”
你娘搖搖頭,說:“我也覺得邪道。”
我說:“天本來好好的,突然就變了臉,又是狂風,又是暴雨的,人都給被嚇蒙了。”
你娘說:“我當時就暈過去了,啥也不知道了,就像做了一場夢。”
我問:“你做夢了?夢見啥了?”
你娘說:“不記得了,只記得飛了起來,騰云駕霧的,后來一頭栽下去,就啥也不知道了。”
我心里犯疑惑,就自言自語地說:“怎么就進了山洞里呢?那狼陪在那兒,還乖乖順順的,像是通人性似的,對了,里面是不是還有更多的狼呢?”
你娘緊閉著眼睛,含含糊糊地說:“我倒是沒見著其他的狼,只見著了那一只老的。”
我問她:“那只狼它……它真的沒動你?就那么規(guī)規(guī)矩矩守在那兒?”
你娘說:“是,它很規(guī)矩。”
我有些懷疑,說:“這真是一只怪狼,見我進了洞,還像是跟我交代了啥似的。”
你娘哆嗦一下,扭頭望著我,問:“它跟你交代啥了?”
我搖搖頭,說:“我也搞不懂,看上去像是人作揖那樣,還有它那眼神,真是讓人費琢磨。”
你娘說:“那就別費心思了,它是個狼,咱是人,肯定想法不一樣。”
我說:“我就是覺得有些蹊蹺,從來就沒聽說過這樣的事情。”
你娘呆著臉,說:“狼是有靈性的,特別是救我的那只狼,是好狼,咱心里面惦記著它的好就行了,沒有它,我怕是就死定了。”
我伸手捂住你娘的嘴,說:“別胡說八道的,不吉利。”
你娘說:“你用不著害怕,我死不了的,還沒給你生個一男半女呢,這都是命。”
我點點頭,說:“這回可有指望了。”
正當我們熄了燈,躺到炕上睡的時候,突然就聽到外面發(fā)出了呼哧呼哧的異樣聲響,跟在狼洞里聽到的一模一樣。
我懷疑是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可那聲音明明就在耳旁,窗欞糊著一層薄薄的草紙,不隔音。
我恐慌地爬了起來,抬頭朝著窗口望去,果然見一個黑乎乎的影子倒映在上頭。
那影子看上去雖然模糊了點,但輪廓卻很清晰,看上去就是一只狼,那體態(tài),那架勢,跟山洞里的那只公狼一模一樣。
我倒吸一口涼氣,僵在了那兒。
那狼卻不消停,還用爪子把窗紙戳破了一個洞,一對閃著綠光的眼睛貼在上頭,就像小燈籠懸在那兒,寒氣逼人。
我被嚇得屁滾尿流,摟緊你娘,滾到了墻旮旯里頭。
之后的一段時日里,那狼總是隔三差五的來一次,搞得我天天提心吊膽,恐慌不已。
有幾次,我對著狼影舉起了獵槍,但都被你娘奪下了。
我問她:“你干嘛要護著一條狼呢?它在成心跟我們作對,想攪合了我們的好日子,你知道不知道啊?”
你娘說:“它是咱們的恩人,你不能恩將仇報啊!”
男人說:“不是我恩將仇報,是它自找難堪,這樣三番五次地折騰咱,到底為了啥?”
你娘說:“自打回來后,我才明白一個道理。”
我問:“你明白了啥道理?”
她說:“也許它根本就不是一只狼。”
我愣住了,問她:“不是狼?那它是啥?”
你娘沉著臉,一本正經地說:“栓子呀栓子,你好好想一想,它要只是一只狼的話,哪里來的那么大的本領?”
我腦袋一大,沒了話說,只得把獵槍收了起來,返身躺到了床上,嘴里仍不消停:“盡胡說八道,明明就是一只狼嘛,還能成啥了?”
你娘不緊不慢地說:“我覺得吧,就算它是狼,那也不是一般的狼,沒準是一只成仙的狼。”
我不服氣,說:“別胡謅八扯了,狼就是狼,還能成仙?成精?那都是大人拿來嚇唬小屁孩的,你倒是跟著當真了。”
你娘說:“那我跟你說實話,你可別害怕。”
我心里一動,牛氣哄哄地說:“我他媽怕啥?”
你娘先把身子蜷成一團,縮到了我懷里,說:“那一天,被妖風刮起后,我覺得忽悠悠飛了半天,突然間,一下子就落到了地上,偏偏就落到了那只狼的懷里,是它接住了我,馱在背上就進了山洞。”
我不太相信,問她:“真的假的?你不是說暈過去了嗎?”
你娘說:“騙你干嘛,那時候已經醒過來了,進洞之后,我渾身的衣服全都濕透了,還是那狼用它身子把我暖過來的呢。”
“啥……啥……你說啥?”我驚問道,“你是說那狼……那狼它把你摟在了懷里?就像我這樣摟著你?”
你娘說:“可不是咋地,要不是那狼,我一準就沒命了,要么會被摔死,要么會給凍死。”你娘說著,竟然哽咽起來。
我突然覺得你娘好可憐,就用力摟緊了她。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那狼就沒了蹤影。直到有一天,王仙姑給你娘診脈,說她懷上了,當天夜里,它就再次來了,還帶來了一只七彩的大山雞,放在了院子里。
我心里明鏡似的,知道那雞是給你娘保養(yǎng)身子的。
再之后的日子里,隔三差五,那公狼就會送一些野味過來,有時候是一只山雞,也可能是一只兔子,還有一次,他竟然送來了一條一米長的大魚。
它不再像從前,每一次來,只在院子里弄出一丁點兒的動靜來,算是給提個醒,放下東西后,也不再久留,翻身就走。
直到你降生的那天夜里,它送來了一頭野豬,之后就再也沒出現過。
等你從娘胎里出來,接生婆一看是個毛孩,嚇得夠嗆,就差我去喊來了王仙姑。
王仙姑打眼一看,轉身就走。
我扯住她,問她:“嬸子,你咋了這是?”
她一驚一乍地說:“狗日的,那是個雜種,是個狼怪,小小的身子里全是妖氣,還不趕緊扔了,留著他作死啊!”
所以我才下了狠心,把你扔到了南山上,我心里想著,如果你真是狼種,那只公狼肯定會收留你的。
果不其然,當我把你放在河邊,躲到了樹叢后面,沒過半個時辰,那只老狼就出現了,它像一塊黑云,飄下了山,停在你身邊,朝四下里打量一番后,伸嘴叼起你,飛速返回了山洞。
這樣一來,我心里就輕松了許多,畢竟它是你親爹啊。
可沒過多久,你娘就病倒了,飯不吃,茶不思,日漸消瘦,熬過了五天,就閉上了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說到這兒,他停了下來,低頭咳嗽起來。
我冷冷地盯著他,目光卻柔和了許多,說:“娘的死都是因為我,她是想我想死的啊!你不問青紅皂白,一扔了事,你現在睜大眼睛看看,好好看看,我像個妖孽嗎?”
他嘆息一聲,搖搖頭說:“是怪我……是怪我,好在你慢慢長大了。”
“可你知道我是怎么長大的嗎?”
“是啊,我也惦記著呢。”
我眼露兇光,緊緊逼視著他,吼道:“我天天吃野果,吃生肉,甚至還喝過老鼠奶,我他媽真成野獸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該死!我該死!”他說完,猛咳兩聲,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我起身走過去,看他噴出了一口鮮血,把地上的土都染紅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我心頭一軟,眼睛直勾勾望著他,對著他說:“我也就是說說狠話,其實吧,誰是爹都無所謂,我沒有必要再恨你了。”
他嘴里發(fā)出了怪異的聲響,聽上去毛骨悚然,但嘴角卻扯出了一絲僵硬的微笑。
一陣涼風掠過,他面部急劇扭曲變形,雙眼放大,爬上了額頭,嘴唇扯到了左邊的耳根,變得猙獰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