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王氏坐在那兒眼巴巴看著老頭子,心里想著,人老了跟著也沒了脾氣,這事要是放到從前,他不拿巴掌扇這狗日的才怪呢。她知道自己男人是怎么想的,人活一輩子熬下一窩兒女,把他們一個個拉扯成人,再幫他們成家立業(yè)就算完事了,還計(jì)較什么,都土埋到脖了還折騰個啥勁,愛咋著咋著吧!一茬茬不就像地里的韭菜嗎?好季節(jié)的時候一茬茬割了,炒了拌了都能就飯吃,都能填肚子,等到了老秋不能再發(fā)了,也就只有等著凍蔫凍死的份了。
有了這間房子,不管是盛過骨灰盒子,還是鬧過鬼,但總算有了個窩??沙缘膯栴}還沒解決,何王氏看著袋子里僅有的那點(diǎn)面犯起愁來。這眼看就要過年了,可兒子家誰也沒把糧食送過來,看著一個個橫眉豎眼的架式,估摸著也痛快不了,等著他們主動送過來看來是不大可能了。
吃了早飯,何滿堂對老伴說,好久沒吃肉了,這也算搬了新家,我去三里坡的集上割點(diǎn)肉回來,咱好包頓餃子吃。
何王氏應(yīng)著,說那你就去吧,手頭那點(diǎn)錢也不用攥得太緊,中午就在集上喝頓豬肉湯吧,也好打打饞蟲。
何滿堂也沒說什么,提個編織袋子就出了門。何王氏坐在屋里,望著老頭子走遠(yuǎn)了,心里空落起來。再抬頭望望屋里的角角落落,脊背上就泛涼。突然又想起了老九,想起了昨夜里那鬼氣森森的叫聲,何王氏渾身發(fā)緊,有些透不過氣來。忙起身走到墻旮旯那邊,伸手提了提那個盛面的袋子,掂量著也就是三五斤的份量了。鎖了門,朝著村子的方向走去。
何王氏走了半天才到了大兒子金柱家,進(jìn)門的時候天都正晌了。金柱兩口子正在吃飯,飯桌安在朝著陽光的門口。飯桌擋在門口,何王氏進(jìn)也不是退也不是,干脆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臉朝外張望著。金柱埋頭吃著飯,倒是杜鵑媳婦搭腔了,問,娘你沒吃飯吧?
何王氏說,還沒呢,道遠(yuǎn),一步步挪過來用了一大晌午工夫。
杜鵑說,那就一塊吃吧。說著就從碗櫥里找出個了碟子,把自己碗里的菜往碟里拔了點(diǎn),隨手拿個饅頭遞給了婆婆。接著又補(bǔ)充說,跑那么個鬼地方去住,不是自討苦吃嘛?
何王氏伸手接了,很無奈地說著,有什么法子呢,待不下去了才走的。
杜鵑發(fā)狠地說,你當(dāng)那騷貨是個好鳥呀,心狠著呢。
金柱咽下口里的飯,抬頭吼一嗓子,吃飯都擋不住你那張破嘴,不說就憋死了。杜鵑停了嘴,各自低著頭吃著飯,一時誰也不再說什么。見兒子放下飯碗,點(diǎn)了煙吸著,何王氏才把手里的半塊饅頭放下,對著兒子說,金柱,你看什么時候有空,把我和你爹的口糧送過去吧,家里剩的吃不了幾頓了。
金柱只是一個勁地猛抽煙,低著頭,也不看娘一眼。杜鵑看了看男人的臉,又轉(zhuǎn)過來看著婆婆的臉說,本來說好了,養(yǎng)老的口糧是想送過去的,可你們兩個老人也太偏心眼了,拍打一下腚就把兩間房子騰給了老三家,這算什么事呀?又不是只他們一家養(yǎng)老,你們可倒好,早早就把家底讓給了他們。
何王氏仰臉看著兒媳婦,像被噎著了,梗著脖子半天說不出話來。金柱見這樣,甕聲甕氣地說,你回去吧,抽空我給送過去。
兒媳婦繃著個臉,把手里刷著的碗用力蹾在了飯桌上,啪的一聲震得何王氏心里直
還沒出村子,何王氏遇見了孫大才媳婦。孫大才媳婦慌慌張張地對我何王氏說,你家大爺摔溝里了,傷得不輕,就在翻過嶺的坎那邊。
何王氏一聽就急了,顧不上多想,朝那邊奔了過去。路上遇見了幾個趕集回來的人,多是些老人或婦女,一著面就對何王氏說起老頭子被摔傷的事。何王氏聽了心里越發(fā)慌張,心急火燎的樣子,扭扭捏捏著小跑起來。有那么一陣子她在心底里恨那些趕集的人,看見人家摔傷了干嗎就扔下人不管呢?幫不了忙還不能陪伴一會兒啊,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赊D(zhuǎn)念一想,這大冷天的,誰愿意去挨那個凍呢,再說了,你摔傷了關(guān)人家啥事?
剛翻過了那道坡,何王氏就看見了何滿堂,他正一瘸一拐地朝這邊走來,血頭血臉的很嚇人。何王氏迎上去,讓何滿堂蹲下來,扯出懷里的毛巾給何滿堂擦著臉上的血。這時候何王氏鎮(zhèn)靜多了,長長舒了一口氣,她看到何滿堂也沒什么大礙,就是把頭磕開了一道血口子,冷風(fēng)一吹,血已經(jīng)不流了,臉上的血也已干枯,一道道血痂像掛了一臉黑紅的蟲子。
何滿堂苦笑著對何王氏說,沒出息,是自己多喝了二兩,翻過那道坎時又看到了夢里那條蛇,一頭就栽溝里了。
何王氏扶著何滿堂的一只胳膊,兩眼望著村子的方向,思前想后地琢磨著,這個冬天這是怎么了?煩心事、蹊蹺事一個接一個,夠倒運(yùn)的。唉,好在也快過年了,興許轉(zhuǎn)過了這個年頭,等春天來的時候就好起來了。
晚上何王氏包了餃子,是白菜豬肉餡的,煮好了盛出來,騰騰的熱氣溢滿了整間屋子。何滿堂用塊白布裹了頭坐在桌子邊,問何王氏,那瓶好酒你掖哪兒了?
何王氏埋怨道,都磕成那樣了你還喝呀?
何滿堂喪氣地說,喝吧,喝一頓少一頓了。
何王氏只得摸摸索索找出那瓶酒,嘴里嘀咕著,說好是過年的時候喝的,這就等不及了呀。酒是好酒,五糧液,是二兒子金玉托人從城里帶來的,給了兩瓶,另一瓶早就送給支書富貴了,欠人家那么多情份,總該念點(diǎn)好吧。
何滿堂斟滿酒,舉起杯,輕輕抿了一口,爾后吧唧吧唧品味著,嘴里嘖嘖道,好酒,真是好酒啊。說著招呼老伴說,再去找個杯子來,你也嘗嘗,做個女人真虧,一輩子少吃少喝多少好東西呢!
何王氏咽下口里的餃子,說,我們這茬女人就這牛馬的命,哪還敢貪吃貪喝,快喝你的吧,是不是磕糊涂了?
何滿堂站起來,翻騰了一陣子找來了酒杯,倒?jié)M了酒端到老伴面前,動情地說,你這老嬤子,跟你說句心里話,到了這般天地我才悟出個理來,年輕的時候也不知道在意你,把你當(dāng)成個丫鬟,犯了性又是打又是罵的,把你當(dāng)牲口使喚。這老來老去才覺得,除了你我這不是什么都沒了嗎?要是只剩了我一把老骨頭,那還真不如死了。頓一下,沉沉嘆了口氣,說,你可不要走在我前頭啊,剩了我一個比死更難受。
何王氏嘴唇不住地翕動著,眼窩里早就蓄滿了淚水。二話沒說,何王氏右手端起了酒杯,微微顫著,學(xué)著何滿堂的樣子,一仰脖子,笨拙倒進(jìn)了嘴里,淚水順勢嘩地流了下來,明晃晃的兩條掛在面頰上。這是何王氏平生第一次喝白酒,剛喝進(jìn)嘴里覺得火辣辣的,可一旦滑進(jìn)胸腔里,細(xì)細(xì)品味了,一股甜絲絲的清香就撲得滿心滿腹都是。何王氏哭出了聲,何滿堂也哽咽著,肩頭一聳一聳??尥炅擞纸又?,一瓶酒喝光了,何滿堂沒醉,何王氏卻醉了。何王氏這一夜睡得很踏實(shí),何滿堂晃醒她幾次,倒了水給老伴喝,真怕她就這樣一睡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