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梆!梆!
三更梆子聲響過三巡,宋隱的魂魄方從劇痛中掙離。新婚夜那穿腸蝕骨的毒發(fā)之痛、湯蕭玉狠辣的狂笑、齊明遠冰冷的算計、春桃撞柱時那聲悶響......這些錐心刺骨的記憶碎片,如同燒紅的烙鐵,在她殘存的意識中反復灼燙,最終將她徹底“燙醒”。
宋隱倏然睜眼,眼前卻并非熟悉的錦繡羅帷,而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暗色。腳下傳來的觸感冰冷而粘膩,每一步塔下,都像是深陷在腐爛發(fā)臭的尸泥之中。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無孔不入,直鉆脊髓,舉目四望,唯有無邊無比令人窒息的黑暗。遠空,幾點幽藍鬼火無聲懸浮著,明明滅滅如鬼眼眨動,慘淡的光暈將身前的小路照得影影綽綽。
“嘩啦——嘩啦啦!”沉重的鎖鏈拖曳聲,毫無征兆地自身后響起,那聲響混著陰風鉆入骨髓,叫宋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兩道高大模糊的身影,自鬼火搖曳的陰影中緩緩飄出。那兩道身影頭戴尖頂高帽,帽檐下露出的半張臉毫無生氣。左側(cè)那位,腰間懸著一塊玄鐵令牌,其上刻著的“差”字在鬼火下泛著冰冷光澤,右側(cè)那位,手中緊握一根哭喪棒,棒頂綁縛著一面殘破的白紙幡,上書一“魂”字,正被陰風吹得獵獵作響??此麄兊拇虬纾@然是兩位無常官差。
“來者可是宣德二十三年三月廿七亥時三刻,歿于齊府新房的宋氏隱娘?”左側(cè)無常開口,聲音嘶啞干涉,如同兩塊生銹的鐵片在互相刮擦,“吾等奉十殿閻羅令,特來勾你歸案。”
宋隱渾身巨震,踉蹌著退后半步,新婚夜的畫面如刀割般涌入腦海:齊明遠與湯蕭玉交頸而笑,酒水的毒在腹內(nèi)炸開,血沫涌出口腔時的腥甜......
“我不服!”宋隱猛地抬首,魂體在震怒中微微發(fā)顫,“那對狗男女鳩殺無辜之人、謀奪家產(chǎn),他們壞事做盡,此刻卻還在陽間逍遙快活,而我含冤受屈陽壽未盡卻要魂歸地府?我要回去,我要報仇!”
右側(cè)無常冷笑一聲,手中哭喪棒重重一頓:“小小怨魂,也敢妄議天道?生死簿上朱筆已勾,命數(shù)天定,豈容爾等凡魂置喙?再敢聒噪,抗拒陰司法度,便將你打入阿鼻地獄,永受刀山火海、拔舌油烹之苦,萬劫不復,永世不得超生!”
話畢,左側(cè)無常大手用力一甩,勾魂鎖鏈帶著破空之聲襲來,直取宋隱纖細的脖頸。宋隱側(cè)身避過,鎖鏈擦著她魂體飛過,在泥地上砸出深深的溝壑。
逃,必須逃!
宋隱轉(zhuǎn)身欲狂奔,然而雙腳甫一用力,便覺一股難以想象的沉重瞬間從腳底蔓延至全身,腳踝處冰冷刺骨,她低頭一看,駭然失色。只見路旁翻滾的濃霧之中,竟無聲無息鉆出密密麻麻、形態(tài)各異的冤魂。有披頭散發(fā)的女鬼抓撓她的臂膀,有缺肢斷腿的男鬼拽住她的裙擺。身上帶著這么多冤魂,步子怎會不沉重?
“滾開,放開我!”宋隱嚇得尖聲驚叫,拼命拍著踹著她身上的鬼魂,只想快些逃離這可怕地府。憑著一股狠勁,好不容易踢開了攀著她小腿的鬼魂,她無暇分辨該逃向何處,只跌跌撞撞地埋頭狂奔。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現(xiàn)出一座石橋。橋身由蒼白骨石堆砌而成,橋下河水翻涌出腐臭味,還混著濃重血腥,無數(shù)怨魂在水中載沉載浮,伸出枯槁的手想要攀住橋沿。橋頭坐著個老婆婆,銀發(fā)如枯草,披散在洗得發(fā)白的素麻長袍上,她面容籠罩在一片朦朧的霧氣之后,模糊不清,唯有一雙眼窩漆黑如洞。老婆婆面前擺著口黑黝黝的大鍋,鍋中水汽氤氳,飄出陣陣刺鼻苦味,看她的打扮行止,應是傳聞中的孟婆無疑了。
“孽障,看你還能往哪里逃!”兩位無常官差已追至宋隱身后,堵死她所有退路,提聲喊道:“這是奈何橋。過了橋,喝了孟婆湯,前塵往事盡皆忘卻。”
看這陣仗,已是退無可退,避無可避!宋隱的心沉到了谷底。難道……難道真的只能飲下那碗湯,帶著無盡的遺憾與不甘,渾渾噩噩地去投胎轉(zhuǎn)世?讓那對狗男女繼續(xù)逍遙法外,享用著她宋家的財富,嘲笑著她的愚蠢?
不!絕不!一股絕境中迸發(fā)的狠戾充斥著宋隱的身體。大仇未報,她絕不能就此認命!可無常在側(cè),孟婆在前,橋下是萬劫不復的黃泉,橋后是無數(shù)索命的冤魂……生機何在?
就在宋隱被逼至絕境、萬念俱灰之際,那端坐于橋頭、一直沉默熬湯的孟婆,卻望向了宋隱的方向,緩緩道:“癡兒,你怨氣纏身戾氣沖天,這孟婆湯,怕是也難洗凈你心中執(zhí)念。”
宋隱猛地一震,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不顧一切地撲倒在孟婆身前,嘶聲喊道:“婆婆!求您開恩,放我回去!那對狗男女害我性命,奪我家產(chǎn),此仇不共戴天!若不能手刃仇讎,我死不瞑目!縱使最后魂飛魄散,永墜無間,我也甘愿!”
孟婆那黑洞般的眼窩似乎微微轉(zhuǎn)動了一下,邊攪動著鍋中渾濁的湯水邊道:“陰陽有序生死有界,強留陽世逆天而行,你可知要付出何等代價?”她的聲音帶著洞悉一切的漠然與悲憫,“游魂歸陽,若九九八十一日之內(nèi)不能了卻心愿,或在三日內(nèi)尋得依托之物,必將灰飛煙滅,再無輪回之機。此等代價,你當真承受得起?”
“承受得起!”宋隱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只要能親眼看著他們下地獄,血債血償灰飛煙滅,我死不足惜!”
“好,好一個死不足惜。”孟婆發(fā)出意義不明的低喃,攪動湯勺的手微微一頓。就在這一頓之間,一股陰寒之力悄然擴散開來,掠過宋隱和兩位無常官差,將整座橋附近的時間都無限拉長、幾近凝滯。
“大膽孟婆,爾敢阻撓陰司執(zhí)法?”兩位無常最先察覺異樣,齊聲厲喝,鎖鏈與哭喪棒同時爆發(fā)出強烈的幽光,試圖沖破這無形的禁錮。然而,孟婆所使法術之詭異,竟讓他二人的攻擊如泥牛入海,只激起圈圈微弱的漣漪。
“老身只是熬湯的。”孟婆嘶啞的聲音再次響起,“此女怨念太深,強拘恐生變數(shù),不如給她一個機會。”
“機會?”宋隱心中狂跳,她不知孟婆為何會幫她,也不知這“機會”是什么,但這是她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