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二十三年,三月廿七,黃歷朱砂書:宜嫁娶,忌動土。
暮色四合,如濃墨洇透宣紙,一寸寸蠶食著天際殘光。諾大的京城沉入無邊晦暗,唯有首府宋府的紅綢燈籠在風(fēng)中搖晃,映得青石板路上的嫁妝箱籠泛著金箔般的光澤。府邸深處,繡樓椒房暖香氤氳,宋府老爺宋高誼和夫人韋清的愛女宋隱端坐菱花鏡前。銅鏡澄澈如水,映出一張芙蓉玉面,鬢發(fā)如云堆砌。貼身丫鬟春桃小心翼翼地拈起最后一縷發(fā)絲,綰入發(fā)髻中。
“姑娘今日當(dāng)真如天仙下凡一般。”春桃捧過一只紫檀妝奩,取出一支流光溢彩的金絲鳳凰簪,簪首銜著一顆龍眼大小的東珠,珠光流轉(zhuǎn)間華貴逼人。她屏息凝神,將簪子穩(wěn)穩(wěn)插入宋隱鬢間,那東珠顫巍巍晃了幾晃,可見頗有分量。“姑爺昨兒差人送了這支鳳凰簪來,說是要配姑娘的喜服呢。”春桃口中的姑爺正是她今日要拜堂的夫君,齊府少爺齊明遠(yuǎn)。月余前齊明遠(yuǎn)親自登門納征,執(zhí)手相看時,眼中情意似要將人溺斃:“隱兒可知,我等這一日,已等了整整三年。”
鏡中女子想到一會兒便要見到心上人,抬眼羞澀一笑,眉梢眼角俱是溫柔。她身著大紅衣裙,霞帔上繡著的花紋用金線勾勒得栩栩如生,腰間用上好綢緞系了繁復(fù)綁帶,更襯得她腰肢盈盈一握。袖口處還有幾朵并蒂蓮刺繡,針腳細(xì)密勻稱,蓮瓣栩栩如生,正是她昨夜挑燈趕制的。“姑娘這手藝,連天衣坊的繡娘都要自然弗如了!”春桃曾撫著那蓮花贊不絕口。
恰在此時,院外忽然人聲鼎沸,鑼鼓笙簫并著震耳爆竹之聲破空而來。春桃疾步走至窗邊張望片刻,回身時眼中滿是喜氣:“姑娘,是齊府接親的人來了,前頭爆竹都響過三匝呢。”
宋隱點點頭,壓下心頭擂鼓般的悸動,小心提著裙擺,由春桃攙扶著起身。大紅云錦裙裾逶迤曳地,環(huán)佩輕響,她蓮步輕移,行至正堂,向端坐于上的父親宋高誼與母親韋清盈盈下拜。韋清早已淚盈于睫,一把攥住女兒的手,擠出笑容道:“明遠(yuǎn)這孩子雖文弱些,可待你那份心確是真真的,你嫁過去,往后......”
話未說完韋清便已哽咽,宋高誼則在旁咳嗽一聲,將一只木盒塞進(jìn)宋隱懷里,微笑道:“此乃你祖母臨終所托,內(nèi)藏之物非同小可,非至絕境,萬勿啟之。”宋隱心頭一凜,鄭重接過木盒,轉(zhuǎn)交春桃好生收著。再拜別雙親時,眼中水光瀲滟,卻是強忍著未曾落下。
“姑娘,喜婆來催促了,吉時耽誤不得。咱們以后還可以?;貋硖酵蠣敺蛉耍隳珎?。”春桃雖不忍打斷,但為免耽誤吉時,不得不出聲提醒。
宋隱以衣袖擦干眼淚,最后向雙親福了一福,方由春桃與喜婆左右攙扶,登上那頂綴滿金玲、垂掛流蘇的龍鳳喜轎。轎簾放下的剎那,一股陰冷的穿堂風(fēng)毫無征兆地卷過庭院,迎親隊伍的燈籠猛地明滅數(shù)次,好似鬼魅眨眼。宋隱心口突地一跳,無端生出一股寒意,下意識將手中的鴛鴦喜帕揉得更緊。她撩起蓋頭偷偷往外看了一眼,見春桃那張熟悉的臉還守在轎旁,才稍稍定神。
“吉時已到,起轎—”最前頭的喜婆唱道。喜轎從宋府抬出,晃晃悠悠地行在青石板路上。宋隱數(shù)著轎夫的步數(shù),算著從宋府到齊府該是二里十三步,途徑三座石橋,其中第二座石橋便是她與齊明遠(yuǎn)三年前初識之地。彼時暮春驟雨,她手中一柄繪著墨竹的素絹團扇被狂風(fēng)吹落橋下,恰被橋畔避雨的齊明遠(yuǎn)拾起遞還。雨水已將扇面墨色洇染得一片狼藉,她本要將那不成樣子的團扇扔了,卻見齊明遠(yuǎn)笑著說:“墨痕化雨,竹影婆娑,倒添幾分天然意趣。如此雅物棄之可惜,若姑娘不吝,可否贈予小生留念?”那溫潤笑意,如春風(fēng)拂過她心湖......
思緒正飄渺間,一聲尖銳犬吠刺破靜謐,轎廂猛地顛簸了一下。宋隱猝不及防向前撲到,手肘撞上轎壁,指尖觸及一片冰冷濕黏—竟有雨水不知何時滲了進(jìn)來!她驚疑不定地掀起轎簾的一角,只見原本清朗的天空,此刻竟被翻涌如墨的濃云吞噬殆盡,豆大的雨點噼啪砸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xì)碎的水花。前頭喜娘的聲音有些發(fā)顫,被風(fēng)雨扯得斷斷續(xù)續(xù):“這雨來得蹊蹺,莫不是沖撞了......”話未說完,便被管事的婆子瞪了一眼,喝道:“大喜的日子胡說什么,沖了吉時你擔(dān)待得起?快些走!”
齊府門前,兩串碩大的紅綢燈籠在狂風(fēng)驟雨中瘋狂搖曳,紅光慘淡,像極了在湖水漩渦中心打轉(zhuǎn)的小舟,又如幽冥河畔引魂的孤燈。宋隱被扶出轎廂時,蓋頭被一股強勁冷風(fēng)吹起了半角,她隱約瞥見臺階角落里立著個穿鵝黃襦裙的身影,青絲上沾著雨珠,不是好友湯蕭玉又是誰?
湯蕭玉遠(yuǎn)遠(yuǎn)望來,唇瓣無聲翕動,用口型對宋隱說著“恭喜”。宋隱心口一暖,正要開口,喜婆已不耐地推著她向前:“新娘子快些,莫錯過了拜堂吉時!”她只好對著好友微微一笑,暫且把蓋頭按下,被簇?fù)碇と肽侵炱岖F環(huán)、門庭幽深的齊府。
喜堂之上紅燭高燒,光影幢幢。當(dāng)齊明遠(yuǎn)牽著宋隱的手去拜堂時,宋隱只覺那只手比平日涼了許多,隔著蓋頭,她也能聽見齊明遠(yuǎn)的心跳聲快得異常,像是懷揣了只受驚的兔子。三跪九叩,禮儀周全。待到最后夫妻對拜時,宋隱躬身低頭,卻忽然嗅到一縷若有若無的甜香—是湯蕭玉慣用的鵝梨帳中香。宋隱心中雖有些疑惑,卻只當(dāng)是好友前來觀禮時留下的,并未多想。
“禮成,送新娘入新房。”喜婆笑瞇瞇地喊道。旋即,一群訓(xùn)練有素的婢子圍了上來,前呼后擁地將宋隱引向那精心布置的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