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著抄著,我眼皮開始打架。
魂大概也是會困的。頭一點一點,最后直接趴在了冰涼的紙頁上,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間,感覺身上微微一沉,好像多了點什么,帶著那股熟悉的冷冽氣息,驅(qū)散了四周滲人的陰寒。
我咂咂嘴,睡得更沉了。
醒過來的時候,我一個激靈抬起頭。
身上滑落一件玄色的外袍。正是他穿的那件。
而他依舊坐在案后,只著中衣,還在看那些好像永遠(yuǎn)也看不完的竹簡。
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
我抓著那件還沾著他氣息的外袍,臉上騰地一下燒起來,手足無措。
他這時才抬眼看我,目光在我緋紅的臉上停了一瞬,又落回竹簡上,語氣平淡無波:「醒了?醒了便回去歇息吧。明日再來?!?/p>
我抱著他的袍子站起來,磕磕巴巴地問:「這、這個……」
「明日帶過來即可?!?/p>
他說完,便不再看我。
我暈頭轉(zhuǎn)向地走出那間書房,走出大殿,一路走回分配給我的那間小破屋子。
地府的風(fēng)吹在臉上,好像也沒那么冷了。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他那張冷臉,他扣住我手腕的力度,他低低的聲音,那碟點心,還有這件袍子……一堆亂七八糟的畫面在我腦子里打轉(zhuǎn)。
他到底什么意思?說好的以權(quán)謀私改命呢?就是讓我去抄書?
還給我披衣服?我揪著那件冰涼絲滑的袍子,蒙住頭。
閻王老爺……您這操作,我是真看不懂了啊。
那件袍子我抱了一晚上,冰涼絲滑的料子貼著臉,好像能聞到那股雪后松針的冷香,跟他身上的一樣。
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是他扣住我手腕說「別走」的樣子,一會兒又是他埋頭公務(wù)的冷側(cè)臉。
第二天我頂著根本不存在的黑眼圈,抱著疊得整整齊齊的袍子,磨磨蹭蹭又去了他那間書房。
門虛掩著。
我探頭進(jìn)去,他已經(jīng)在案后坐著了,換了一身同樣的玄色衣袍,正在批閱什么。
光線透過雕花窗,落在他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進(jìn)來?!顾麤]抬頭。
我蹭進(jìn)去,把袍子輕輕放在案角:「閻王大人,您的衣服……謝謝。」
「嗯?!顾沉艘谎?,視線又回到卷宗上,「今日繼續(xù)謄錄功德簿?!?/p>
……得,又是抄書。
我認(rèn)命地走到那小山似的架子前。
心里那點旖旎心思被「抄書」倆字打得七零八落。說好的改命呢?閻王也興畫大餅?憋著股氣,我坐下,磨墨,鋪紙,唰唰開抄。
筆尖戳得紙面沙沙響。屋子里又只剩我寫字和他翻頁的聲音。
抄得我手腕都快斷了,心里那點委屈和納悶越滾越大。
終于沒忍住,筆一擱,聲音有點沖:「閻王大人!」
他抬眼,沒什么表情地看著我。
「您昨天說的……那個……改命,」我豁出去了,眼睛盯著他,「還算數(shù)嗎?」
他放下筆,身體微微后靠,看著我:「算數(shù)。」
「那……怎么改?」
我追問,「不能就……您大筆一揮,給我功德簿上添幾個零?」
「天地運行,自有法則。功德記錄,一絲不茍,無從篡改?!顾鸬靡槐菊?jīng)。
我心涼了半截:「那您說什么以權(quán)謀私……」
「無法增添,或可置換?!顾Z氣平淡。
「置換?」我沒聽懂。
「嗯?!?/p>
他站起身,從身后書架最高處取下一只扁平的黑色木盒。
盒子打開,里面不是書卷,而是一面古樸的青銅鏡,鏡面模糊不清,映不出人影。
「此乃業(yè)鏡,可觀部分未來因果?!?/p>
他把鏡子放在案上,推到我面前:「伸手觸碰鏡面,凝神想你最想知道之事?!?/p>
我將信將疑,把手按在冰涼的鏡面上。
想什么?我最想知道……我下輩子到底能不能有錢!能不能享福!
鏡面像水波一樣蕩漾起來,模糊的景象開始浮現(xiàn)——好像是個繁華的街市,接著閃過一張看起來挺富貴的人家的大門,然后是一個穿著綾羅綢緞、吃香喝辣的胖乎乎的身影……那不是我現(xiàn)在的樣子!
那臉盤,那福氣,絕對是個富貴命!我心里一喜!
還沒等我看清,景象突然扭曲,猛地一變——變成了幽暗的牢房,剛才那胖乎乎的身影穿著囚服,縮在草堆里,瑟瑟發(fā)抖。畫面再一轉(zhuǎn),是刑場,鬼頭刀閃著寒光……
「?。 刮覈樀妹偷爻榛厥?,鏡子里的景象瞬間消失。
「看清楚了?」他問,聲音聽不出情緒。
「那……那是我?」我聲音發(fā)顫。
「是你能選擇的,富甲一方卻招致橫禍、身首異處的未來之一。」
他合上鏡盒,「功德不足而強求大富貴,易成靶子,德不配位,必有災(zāi)殃。這便是『置換』——用可能的安穩(wěn),去賭頃刻繁華,然后隕落。你愿意么?」
我臉色發(fā)白,猛搖頭。窮怕了,可我更怕死,怕不得好死。
「那……那怎么辦?」我徹底沒了主意,眼巴巴望著他。
「積攢功德,穩(wěn)固命格。」
他重新坐下,「地府職司,亦算功德。你在此處認(rèn)真做事,便是在為你自己鋪路?!?/p>
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原點——干活。
我蔫了,耷拉著腦袋坐回小幾旁,有氣無力地拿起筆。
原來改命這么麻煩。
還以為閻王開口,就能一步登天呢??磥磉€得熬。
之后的日子,我天天去他書房報到,抄那該死的功德簿。
他忙他的,我抄我的。
偶爾他會離開一陣,去殿前審案或處理別的公務(wù)。
我一個人待著的時候,也會偷偷打量這書房。除了書還是書,冷冰冰、硬邦邦,跟他的人一樣無趣。
唯一不同的是,他案角那個小白玉碟子,每天都會換上一碟不同的點心,有時候是晶瑩的果子凍,有時候是酥脆的小餅,有時候是幾顆我沒見過的香甜果子。
每次他都會在我歇息或者抄得蔫頭耷腦時,平淡地提一句:「可食用?!?/p>
我就默默過去吃了。不吃白不吃。吃人嘴軟。
我好像……也沒那么氣他了。
有時我抄累了,會大著膽子問他一些功德簿上看到的奇奇怪怪的人名和事跡。
他心情極好的時候,會簡略答我一兩句。
一來二去,我好像……也沒那么怕他了。
甚至覺得,這閻王雖然臉冷規(guī)矩硬,但好像……不怎么壞。
有一天,我正抄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是我生前隔壁巷子的一個老太太,一輩子吃齋念佛,沒想到功德還挺厚。
我順口就嘀咕了一句:「哦,張奶奶啊,她人可好了,以前還常給我塞包子呢……」
案后沒聲。
我抬頭,發(fā)現(xiàn)他不知何時停了筆,正看著我。目光深得很,像是在探究什么。
「你看這些名字,」
他忽然問,「都能想起活著的模樣?」
我點點頭:「嗯啊,好多都記得。見的魂多了,好多都對得上號。喏,這個,是個走街串巷的賣貨郎,聲音可響亮了。這個,是城南開茶館的王掌柜,摳門得很……」
我絮絮叨叨說了一串。
他靜靜聽著,沒打斷。
等我說完,他沉默了片刻,才道:「眾生百相,于我等,不過是簿冊上一個名字,一段功過。你倒記得真切。」他的語氣里,好像有一絲極淡的……羨慕?
我愣愣的,不知道這話怎么接。
難道當(dāng)閻王的,都不記人臉嗎?他沒再說什么,重新拿起筆。
但從那天起,他讓我抄錄的東西好像變了。
不再是枯燥的功德簿名錄,而是一些魂魄的完整判詞,里面會詳細(xì)記錄他們一生的抉擇,最終的因果。
我抄著抄著,有時會唏噓,有時會嘆氣。
他偶爾會問:「為何嘆息?」
我就說:「這人好傻,明明可以選另一條路的?!?/p>
或者:「唉,這人也太慘了,明明沒做錯什么?!?/p>
他聽著,不再評論。
有一次,我抄到一個女子為救陌生孩子而溺亡的記錄,忍不住紅了眼眶。
他不知何時走到我身邊,遞過來一方素白的帕子?!甘篱g憾事,十有八九。然其選擇,自有其重,非旁人可斷?!?/p>
他的聲音依舊平淡,卻似乎沒那么冷了。
我接過帕子,攥在手里,沒好意思用。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地府沒有日出日落,時間像凝固的墨。
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走進(jìn)那間書房,第一眼不是去看那堆要抄的東西,而是下意識先看向案后??吹剿谀抢?,心里就會莫名其妙地踏實一下。
壞了。我好像……真的有點喜歡上這塊冰疙瘩了。
這念頭嚇了我自己一跳。
我趕緊埋下頭,拼命抄寫,筆尖都快冒火星子了。
他在案后忽然開口,聲音平穩(wěn)無波:「明日不必抄了?!?/p>
我筆一頓,心猛地一沉。
怎么了?嫌我煩了?還是我哪里做錯了?要趕我走了?
筆尖一頓,墨汁在紙頁上洇開一小團(tuán)。
我抬起頭,心直往下沉。
完了,果然還是嫌我煩了。
「……為、為什么?」我聲音有點發(fā)緊,攥著筆的手指節(jié)都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