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沒干過什么壞事。
走路怕踩死螞蟻,夏天連蚊子都舍不得拍,扇扇子趕走算數(shù)。
見人遭難,心里就跟壓了塊石頭似的,能搭把手一定搭,哪怕自己碗里也沒幾粒米。
可這世道,好像不是這么算賬的。
好心沒好報,我窮了一輩子,苦了一輩子,最后是趴在辦公室那張搖搖晃晃的舊桌子上咽的氣,電腦屏幕還亮著,密密麻麻的表格,殺死了我。
死了倒輕快。就是有點蒙。
眼一黑,再亮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一條灰撲撲的路上了,前后都是影影綽綽的人影,沒聲沒息地往前挪。
我跟著挪,腦子空蕩蕩的。
路盡頭是個大殿,看著挺氣派,就是顏色暗沉,陰森森的。
牌匾上寫著「閻羅殿」。
我心里咯噔一下,真死了啊。
排隊,登記。
案桌后頭是個面皮青白的小官,頭也不抬,翻著一個厚厚的本子。
「姓名,陽壽幾何,死因?!?/p>
我報了名字:「林妙音?!?/p>
說大概是猝死。
他嗯了一聲,手指順著名單往下滑,停住。
「哦,是你。一生行善,無惡行。下輩子……」
他頓了頓,抬眼瞥了我一下,「……還能做人。」
我心里那點死寂突然被這話撬動了一下。
還能做人?做我這樣的人?
我脫口而出:「做什么人?能不能……能不能投個好胎?」
小官像是聽多了這種話,毫無波瀾:「自有天道評定,非我所能言。功過簿上記得清楚,你功德有限。下一個!」
旁邊轉(zhuǎn)出來兩個身影,一黑一白,帽子老高,面無表情地一左一右站我旁邊。
我知道這就是黑白無常了。
他們沒鎖我,但我腳不沾地就被他們帶著走了。
一路昏沉,過了什么橋,看了什么景,都記不清。
最后停在一個亭子前,旁邊立著塊石頭,寫著「三生石」。
亭子里有個老婆婆,盛著一碗渾濁的湯水遞過來:「喝了它,前塵盡忘,好去投胎。」
那碗湯遞到我眼前,一股說不出的味道飄過來。
我心里猛地一緊。
忘了?忘了這輩子的苦,然后呢?再去下輩子賭一把?
賭我再拼死拼活一輩子,最后又猝死在哪個工位上?
「不喝!」
我猛地往后一縮,手一揮,直接打翻了那碗湯。
湯水潑了一地,碗摔得粉碎。
周圍一下子靜了。
所有排隊等著喝湯的鬼魂都呆呆地看著我。
孟婆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也抬了起來,眼神有點訝異。
「我不喝!」
我聲音發(fā)抖,但豁出去了,「我要見閻王!投胎可以,我得先知道下輩子過什么日子!要是還這么苦,我不去!我不去!」
場面亂了。
幾個鬼差撲上來扭我。
我拼命掙扎,又踢又打,這輩子沒這么潑過。
「不公平!我一輩子沒干壞事!憑什么苦的是我!連個盼頭都不給!我要見閻王!閻王!」
大概是我鬧得太兇,黑白無常對視一眼,最終還是把我押回了那座森嚴(yán)的大殿。
殿上坐著那位,跟我想象里的紅臉虬髯一點也不一樣。
是個極年輕的男人,穿著玄色的袍子,冠冕整齊,一張臉清俊得很,就是沒什么表情,眼神掃下來,冷冰冰的,像殿外終年不散的霧。
「因何喧嘩?」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壓得整個大殿沒一點雜音。
押著我的小鬼回話:「稟閻君,此魂林妙音拒不飲湯,打翻孟婆碗,定要見您。」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腿肚子有點抽筋,但梗著脖子:「閻王老爺,我一輩子行善,沒害過人,可我一輩子窮苦,最后累死了。我就想問一句,我下輩子能投個好胎嗎?能過上好日子嗎?要是不能,我不投這個胎!」
他沉默地看著我,那眼神里什么情緒都沒有。
他面前案桌上也有本書,他隨手翻了翻。
「林妙音。你一生行善,但所行皆為小善,功德有限。」
他合上書頁,聲音平淡無波,「按律,只能投生尋常人家,溫飽無虞,卻也無大富貴。休要再鬧,依序投胎去吧?!?/p>
溫飽無虞?無大富貴?我聽著這八個字,心都涼了。
合著我這輩子苦完,下輩子就是換個地方繼續(xù)普通繼續(xù)窮?
「我不去!」我掙開小鬼,撲到案桌前,「這算什么公道!我不服!要么你給我改命,要么我就不走了!你們地府總不能強(qiáng)按著我頭去投胎吧?」
他眉頭幾不可見地蹙了一下,似乎沒遇到過這么難纏的魂。
旁邊一個判官模樣的人低聲道:「閻君,確有律例,魂魄若執(zhí)意不愿,強(qiáng)求投胎易生事端,于輪回?zé)o益……」
他又沉默了片刻,視線在我臉上停駐,像在權(quán)衡什么。
「既然不愿投胎,」
他終于開口,「地府亦有職缺。孟婆處缺一助手,記錄魂靈前世片段,便于湯中調(diào)味。你可愿往?」
我還能說什么?
留下來,總比立刻去那個「溫飽無虞」的未知強(qiáng)。至少不用立刻再活一遍。
「……愿意?!?/p>
我聽見自己干巴巴地回答。
于是,我就成了地府編制外的一名臨時工——孟婆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