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的寒意透過衣衫,一點點侵蝕著顧昭的體溫,然而他內(nèi)心的風暴遠比這寒意更加刺骨。
刑部大堂之內(nèi),燭火搖曳,將人的影子拖拽得如同鬼魅。
“魂懼而亡?”老仵作枯瘦的手指捏著顧昭的驗狀,仿佛捏著一個天大的笑話,干癟的嘴唇咧開,露出滿口黃牙,“顧昭,你讀過《洗冤集錄》嗎?上面只教人尋骨辨?zhèn)蓻]教人捉鬼拿魂!寫個‘驚悸暴斃’已是極限,你竟敢在刑部公堂之上,大書鬼神之言!”
話音未落,一直冷眼旁觀的趙十三立刻抓住了機會,他上前一步,聲音洪亮地仿佛要震落屋頂?shù)膲m埃:“大人!顧昭身為刑部主事,驗尸不明,已是失職!昨夜他獨自守尸,如今尸身不明不白,他還敢以鬼話搪塞,分明是守尸失儀,甚至可能污損了尸體,意圖掩蓋自己的無能!下官提議,立刻將其逐出刑部,以正法紀!”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顧昭身上,懷疑、輕蔑、幸災(zāi)樂禍,像無數(shù)根無形的針,刺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堂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刑部的大人,太學(xué)急件!”一名太學(xué)派員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雙手呈上一本用油布包裹的古籍。
刑部侍郎皺眉接過,解開油布,一本泛黃的線裝書露了出來,封面上是四個古樸的篆字——《幽都百案考》。
他隨手翻開,目光立刻被其中一頁吸引。
派員在一旁恭敬地補充道:“此書乃太學(xué)蘇珩先生所注,囑咐我等務(wù)必在今日午時前送到。他說,此書或可解刑部今日之困。”
侍郎的眼神從驚疑轉(zhuǎn)為凝重,他一字一句地念出書中的記載:“……百年前,京中鬼市發(fā)生劫案,三名巨賈一夜暴斃,身上無任何傷痕,亦無中毒跡象。唯獨眉心、心口、丹田三處,皆浮現(xiàn)陰陽符印,其狀與今日李崇文案如出一轍。當時懸案不決,后經(jīng)高人勘驗,結(jié)論僅八字——非人力所殺,乃怨氣噬魂。”
“怨氣噬魂……”侍郎喃喃自語,大堂內(nèi)瞬間鴉雀無聲。
老仵作的嗤笑僵在臉上,趙十三的臉色則變得鐵青。
這本不知從何而來的古籍,竟成了顧昭那看似荒謬絕倫的驗狀唯一的、也是最強的佐證。
刑部侍郎沉吟半晌,最終一拍驚堂木:“此案詭譎,暫允顧昭繼續(xù)參與調(diào)查。趙十三,你從旁協(xié)助,不得有誤!”
顧昭按圖索驥,尋至太學(xué)那座號稱藏盡天下典籍的圖書館。
高大的書架投下巨大的陰影,空氣中彌漫著古籍與塵埃混合的味道。
他在書海深處找到了那位蘇珩先生。
蘇珩正在一方矮幾后整理著殘破的古籍,動作輕柔,仿佛在觸摸情人的肌膚。
他見顧昭進來,并未起身,只是抬起頭,露出一抹溫和卻又仿佛洞悉一切的微笑:“你身上有陰氣纏繞,最近可是接觸過死而復(fù)現(xiàn)的彼岸花?”
顧昭心中劇震,彼岸花之事乃是絕密,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
他還未及回應(yīng),蘇珩的指尖已在面前一本名為《幽都異聞錄》的古籍封面上輕輕撫過。
不可思議的一幕發(fā)生了,那陳舊的書頁竟無風自動,迅速翻到了某一頁,一行嶄新的墨跡仿佛剛從紙張深處滲透出來,清晰地映入顧昭眼簾:“第三具尸,指甲藏憶。”
一句話如驚雷在顧昭腦中炸響!
他猛然想起,昨夜驗尸時,他確實在李崇文僵硬的指甲縫中,發(fā)現(xiàn)了一絲極其微小的青色竹屑,因太過細碎,還未來得及記錄在案!
這蘇珩,究竟是何方神圣?
顧昭強壓下翻江倒海的震驚,拱手道了聲謝,便以公務(wù)在身為由匆匆告辭。
他沒有看到,在他轉(zhuǎn)身離去后,那本《幽都異聞錄》的書頁深處,一道模糊的女子虛影悄然睜開了雙眼,發(fā)出一聲若有似無的低語:“阿竹……你還活著?”
當晚,顧昭揣著滿腹疑云,借口復(fù)核,重返陰森的停尸房。
然而,停放李崇文尸體的位置已經(jīng)空空如也。
趙十三從暗影中走出,臉上掛著一抹冰冷的譏笑:“顧大人來晚了。上頭有令,李主事的尸身已于一個時辰前火化,速焚,不得留存。”
“為什么?!”顧昭厲聲質(zhì)問,“案情尚未查明,為何如此倉促地毀掉最重要的證物?”
趙十三湊近他,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告誡和輕蔑:“你懂什么?有些事,爛在肚子里才最安全。李主事當年,可是親手砸了宸皇后寢殿那尊紫金香爐的人之一……現(xiàn)在他這么死了,燒了,干凈了,才不會給活人惹上天大的麻煩。”
宸皇后!
香爐!
顧昭的心臟猛地一沉,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那場震動朝野的抄家案,他的父親,也曾是參與者之一!
他表面不動聲色,垂在身側(cè)的手卻悄然握緊。
就在方才,他趁著趙十三不備,已從停尸板的縫隙中,捻起了一片被遺漏的、指甲大小的殘片。
殘片之上,除了李崇文的皮肉組織,還沾著一星半點微量的黑色粉末,觸手冰涼,散發(fā)著一股極淡的異香,與那彼岸花的灰燼,何其相似!
深夜,顧昭悄然潛入城南的義莊。
這里是焚化無名尸與罪囚的地方,或許能找到倉促焚尸留下的痕跡。
還未靠近,一股甜得發(fā)膩的腐香便鉆入鼻腔。
他屏住呼吸,借著月色,看到義莊的焚尸爐前,一個黑衣人影正背對著他。
爐中沒有尋常的橘紅色火焰,反而升騰著一縷縷詭異的青紫色煙霧,那股甜膩的腐香正是從煙霧中散發(fā)出來的。
那人影似乎察覺到了什么,動作一滯,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正是柳無咎!
他左手依舊纏著厚厚的黑紗,在青紫煙霧的映襯下,整個人宛如地府判官。
顧昭心中警鈴大作,正欲后退,柳無咎已然開口,聲音沙啞:“不速之客,是來……送死的么?”
顧昭急中生智,瞬間掏出腰間的竹笛,置于唇邊,吹出一聲短促而清越的笛音。
笛音仿佛一道無形的利劍,竟將那繚繞的青紫色煙霧沖散了一瞬!
柳無咎的瞳孔驟然緊縮,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震驚之色,他死死盯著顧昭手中的竹笛,低語道:“竹靈……它的殘魂竟在你手中。”話音未落,他袖中寒光一閃,一枚淬毒的骨刺帶著破風聲直取顧昭面門!
顧昭狼狽地向旁翻滾躲開,不敢戀戰(zhàn),轉(zhuǎn)身奪門而逃。
身后,柳無-咎并未追趕,只是抬頭凝視著清冷的月色,喃喃自語:“祭品已備,萬事俱全,只差……一縷完整的竹魂。”
顧昭一路狂奔至河邊,才敢停下。
劇烈的頭痛幾乎要將他的腦袋撕裂,耳邊那些若有若無的冤魂低語,此刻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狂亂。
他痛苦地捂住頭,掏出那支冰涼的竹笛。
月光下,笛身竟泛起一層柔和的綠光,光芒凝聚,隱約化作一道模糊的女子人影,僅僅維持了三息,便消散無蹤。
也就在那一刻,一個清澈而急切的聲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他腦中響起:“別信義莊……那香里有‘夢魘引’,能引人心底最深的恐懼,讓人自殘如瘋。”
是阿竹的聲音!
自殘如瘋!
顧昭猛然醒悟——李崇文指甲縫里的那絲竹屑,并非來自他的笛子,也不是什么兇器留下的痕跡,而是李崇文在陷入幻覺、極度恐懼之時,瘋狂抓撓身邊的某樣竹制物品所留下的!
會是什么?
他迅速翻出隨身記錄案情的簿子,對照著從刑部檔案室里偷偷抄錄下來的抄家名錄。
當年奉命砸毀宸皇后那尊紫金香爐的,除了他的父親和剛剛暴斃的李崇文,赫然還有第三個名字——刑部老吏,周德海!
而此人的近況備注是:年老體衰,臥病在家。
線索在瞬間串聯(lián)成一條冰冷的鎖鏈。
香爐、彼岸花、夢魘引、自殘抓撓、竹屑……一切都指向了同一個源頭,同一個詛咒。
下一個目標,不言而喻。
顧昭握緊了手中冰涼的竹笛,逃亡后的狼狽和恐懼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骨的冷靜和鋒銳。
他望著遠處周德海家的方向,眼神漸漸變冷。
“下一個,該我去見見這位‘老前輩’了。”
然而,他很清楚,以周德海如今的狀況,自己或許已經(jīng)沒有太多時間了。
他需要的不是一次探望,而是一個能讓他光明正大接近,并仔細檢查一具尸體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