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哥，頭顱微垂，緩慢咀嚼。
爸媽一言不發(fā)。
四個人仿佛身處三個世界。
終于，爸媽沉默地起身，沉默地回到了他們的臥室。
餐廳立刻就像被抽去了一半生命，只剩下我和哥的呼吸聲。
我覺得自己要發(fā)瘋。
“哥…”
我終于叫出了一聲久違的稱呼。
哥抬起眼皮，那眼神空洞得瘆人，沒有焦點。
“嗯？”鼻音低沉，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連問一聲似乎都沒興趣。
家里似乎只有我一個活人。
我傾身向他，“你……覺不覺得……爸媽……不是他們了？”
我都不明白，為什么我說這話時會心臟砰砰直跳，好像見了鬼一樣。
心中竟然恐懼到極點！
哥的咀嚼猛地停住，目光倏地刺向我，“什么意思？”
“他們以前……管我們，罵我們……”我聲音發(fā)抖，牙關(guān)磕碰，“現(xiàn)在……就像在看兩塊木頭！”
“哥，他們現(xiàn)在活得好像機(jī)器人，上班，下班，做飯，吃飯，回房間，跟我們一句話都沒有。”
我的聲音低得好像要消失一樣，“這……還是我們的爸媽嗎？還是……被什么東西……換掉了？”
我知道我的想法匪夷所思，可我實在找不出更合理的解釋。
一瞬間，哥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
……
數(shù)月前。
午后的陽光刺眼，我蹦跳著回到了家。
“哥！瞧！”我獻(xiàn)寶似的舉起鞋盒，里面是嶄新的名牌運(yùn)動鞋。
“媽剛給我買的！八百多！帥不帥？”
哥斜眼瞥來，嘴角習(xí)慣性地掛上一絲刻?。?ldquo;嗤，又不是你自己的錢。”
但當(dāng)他目光掃過那流暢的鞋型時，我捕捉到了那絲深藏的、轉(zhuǎn)瞬即逝的刺痛。
眼神像被燙傷的幼獸，本能地縮了一下。
我心頭掠過一絲扭曲的快意。
“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
我故意揚(yáng)起下巴，把那種得意碾碎在他面前。
哼，讓你總拿著高分炫耀！
哥哥眉頭鎖起，反擊的話剛到嘴邊，一旁傳來媽尖利的聲音。
“趙博！”
媽手上拿著哥哥的數(shù)學(xué)卷，我看到上面的分?jǐn)?shù)是83分。
數(shù)學(xué)卷面總分是150分，83分其實連及格線都不到，更何況是重點中學(xué)的學(xué)生。
“你還有臉笑話弟弟的鞋？你學(xué)的什么狗屁東西？”
“才八十多分，你怎么考大學(xué)？”
“不想學(xué)就趁早去工地搬磚！省得我和你爸浪費(fèi)錢養(yǎng)個廢物！”
毒汁般的責(zé)罵傾瀉而出，毫無停頓。
這還是我那溫柔的媽嗎？
爸沉默地站到一旁，從門后抽出一根油亮光滑的竹條，泛著青光。
哥的背脊瞬間繃直如鐵。
“憑什么？趙愷才考六十！你們連問都不問！”他低吼，聲音帶著困獸般的絕望。
“你還有臉比？！”媽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刮擦耳膜。
“你弟弟年紀(jì)小，你多大了？”
“你翅膀硬了？”
“高考是你最后的救命稻草！考不上你連廢物都不如！”
“連給我們養(yǎng)老送終都指望不上！養(yǎng)你這個賠錢貨，我腸子都悔青了！”
賠——錢——貨？
那三個字像淬了毒的釘子，狠狠地錘進(jìn)了哥的心臟。
他身體猛地一晃，隨即茫然不知所措。
眼睛死死盯著媽，瞳孔無神。
與此同時，竹條撕裂空氣，“咻”的一聲銳嘯當(dāng)頭抽下！
哥幾乎是憑借本能猛地側(cè)身躲開，竹條帶著風(fēng)聲砸在椅背上，“啪！”一聲脆響。
他退到墻邊，胸膛劇烈起伏，像瀕死的魚。
他的目光冷冷地落在爸媽身上，含著徹骨的恨意。
下一秒，他抓過桌上的書包，沖出家門，背影決絕，消失在沉沉的暮色里。
我無意識地?fù)钢逻\(yùn)動鞋，呆呆地看著眼前無情又有些陌生的爸媽。
刺耳的責(zé)罵和竹條聲在腦海里尖叫回放。
有一絲扭曲的快感上心頭，我哥他不再是那個亮眼的，讓我嫉妒得發(fā)狂的好學(xué)生了，他也不是爸媽的寶了。
可緊隨其后的，是沉甸甸的、不明所以的不安。
不過這些別扭的感覺只停留了一瞬，我的心思就被嶄新的運(yùn)動鞋抹平了，管那么多呢，反正我是被偏愛的那一個，這就夠了。
……
那一晚，哥沒有回來。而爸媽，甚至連一個詢問的電話都沒有撥出。
那時，哥高一，我才初一。
誰能想到呢？那個曾讓我在陰影里仰望的、年級前十的哥哥，突然之間似乎就被爸媽拋棄了。
我依舊是那個考卷上紅叉堆疊的墊底差生，但是沒了哥的對比，我也就沒了屈辱。
很好，哥跌落神壇，如今和我一樣爛在泥里，我們成了一路人。
如今，時常有快意的念頭閃過，也時常有困惑的念頭盤旋。
哥那天嘶吼的不解，也始終讓我疑竇叢生：都是爛成績，為什么對待方式如此天差地別？
于我，是苦口婆心；于他，則是劈頭蓋臉的辱罵和鞭笞。
在哥成績持續(xù)滑落，屢次夜不歸宿之后，我的生活甚至被包裹上了更多的溺愛。
新球鞋，寬容的目光，夾到碗里的排骨，周末的陽光。
答案？
以我初一孩子的心思，實在無解。
或許爸媽對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或許我爛得理所當(dāng)然，他們只能接受？
或許，真如他們所說，因為我年紀(jì)尚小，尚有幻想的余地？
這些念頭像渾濁的污水在腦中翻涌。
哥受傷的眼神，媽“賠錢貨”三個字的刺心，爸手中竹條的狠辣，這真的是對親生骨肉的態(tài)度嗎？
盡管不喜歡哥，甚至還有點小恨，但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
一個想法無法遏制地出現(xiàn)在腦海中。
“難道哥是撿來的？”
“撿來的？”
腦海中突然出現(xiàn)的這三個冰冷的字眼，把我刺激得猝不及防。
無厘頭的猜想一旦開始，它就再也無法停止。
荒謬嗎？
確實無法解釋。
念頭翻騰片刻，最終攪成一團(tuán)混沌漿糊。
算了，好累啊，不是初一寶寶該考慮的。
哥愛咋咋地吧。
我只管抱緊懷里的偏愛，它是那么溫暖，那么甜膩，像一顆裹著糖衣的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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