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嚨干得發(fā)痛。我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向浴室,擰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響亮。我捧起冷水,用力潑在臉上。冰冷的水流帶來短暫的刺激,我抬起頭,望向洗漱臺上方那面巨大的鏡子。
鏡子里的人濕漉漉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窩深陷,眼下是濃重的青影。頭發(fā)凌亂地貼在額前,水珠順著發(fā)梢滴落。那是我,李銳。但……眼神不對。鏡子里那雙眼睛,此刻充滿了純粹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和迷茫,像一頭在陷阱里瑟瑟發(fā)抖的幼獸。可我記憶中自己的眼神,不該是這樣的……我努力回想,大腦卻一片空白,只有一種深沉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陌生感。這雙眼睛,似乎承載了太多我不知道的東西。這真的是我嗎?
這念頭像毒蛇一樣猛地咬了我一口。我?guī)缀跏酋咱勚笸艘徊剑与x了鏡子里那個陌生而驚恐的自己??謶指性俅螞坝恳u來,比之前更加清晰,帶著一種指向性——有人!門外有人!
我像受驚的兔子一樣撲到門后,身體緊貼著冰冷的門板,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破膛而出。我屏住呼吸,將眼睛小心翼翼地湊近貓眼。外面是那條幽深的走廊,光線昏暗,鋪著令人壓抑的深紅地毯。視角有限,只能看到斜對面緊閉的房門和一小段空蕩蕩的走廊。沒有腳步聲,沒有人影??諢o一人。
是錯覺?還是那東西……已經(jīng)離開了?或者……正躲在貓眼看不到的死角里?這想法讓我渾身發(fā)冷。
水聲能掩蓋一些聲音。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臎_回浴室,反鎖了門?;姵龅臒崴疀_刷著身體,水汽氤氳彌漫,暫時模糊了冰冷的現(xiàn)實。溫?zé)岬乃鲿簳r麻痹了緊繃的神經(jīng)。我閉上眼睛,任由水流沖刷,試圖理清腦中混亂的麻線。遺忘……追殺……恐懼……它們之間必然有著某種聯(lián)系。這聯(lián)系的核心是什么?我殺了人?這個念頭荒謬地跳出來,隨即又被自己否定。不可能!我怎么會殺人?我只是個……只是個普通……
思緒戛然而止。普通什么?我的過去是什么?除了“李銳”這個名字,除了兜里這張冰冷的身份證,我的記憶像是被濃霧籠罩的荒原,一片空白,只有那無邊的恐懼是真實的。
“箱子……”一個低沉、帶著某種奇異確定感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我腦海里響起,清晰得如同耳語。
我猛地睜開眼,熱水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是幻聽?還是……那被遺忘的“我”在提醒?
水流沖刷著身體,卻沖不走心底驟然升起的巨大寒意和……一絲詭異的、被牽引的感覺。我的視線,不受控制地穿透氤氳的水汽,仿佛透過浴室的門,牢牢釘在了外面床邊的那個黑色行李箱上。
答案,就在那里面。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無法抑制。它像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我的心臟。是那個聲音的指引?還是我自己混亂思緒里唯一清晰的線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必須打開它?,F(xiàn)在。
關(guān)掉花灑,胡亂擦干身體,套上酒店提供的浴袍。柔軟的棉布裹在身上,卻無法帶來絲毫暖意,反而像一層冰冷的繭。我拉開浴室門,潮濕的暖風(fēng)涌出,與外間帶著霉味的冷空氣相遇,激得我打了個寒顫。
房間里只開了一盞床頭燈,昏黃的光線無力地驅(qū)散一小片黑暗,將行李箱的影子拉得又長又扭曲,投在深色的地毯上,像一只蟄伏的巨獸。它就安靜地立在床邊,黑色的硬殼表面在燈光下泛著冷硬的幽光。
我一步步挪過去,腳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鉛。地毯吸走了足音,房間里只剩下我自己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太陽穴突突地疼。我在行李箱前蹲下,膝蓋抵著柔軟的地毯。冰冷的拉鏈頭觸碰著我的指尖,那股寒意瞬間沿著手臂的神經(jīng)竄遍全身,讓我激靈靈地打了個寒噤。
金屬拉鏈被緩緩拉開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被無限放大,刺耳得如同指甲刮過玻璃。拉鏈齒一點點分離,黑色的箱蓋縫隙漸漸張開,像一個沉默的、不祥的傷口。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鐵銹味混合著消毒水無法掩蓋的、更深層的甜腥腐敗氣息,猛地從縫隙里沖了出來,直撲我的面門!那氣味是如此霸道、如此熟悉……熟悉得讓我瞬間手腳冰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是血!大量新鮮血液的味道!
胃部劇烈地抽搐,一股酸液直沖喉嚨。我死死捂住嘴,強壓下翻江倒海的嘔吐欲。眼睛因為震驚和恐懼而瞪大到極限,瞳孔在昏暗中驟然收縮。
拉鏈終于拉到了盡頭。
箱蓋被我顫抖的手猛地掀開——
里面沒有疊放整齊的衣物,沒有洗漱用品。
只有它。
一個巨大的、厚實的透明塑料袋,占據(jù)了整個行李箱的空間。袋子被空氣撐得鼓鼓囊囊,袋口用黃色的塑料扎帶死死地、粗暴地捆扎著。
袋子里面,浸泡在暗紅粘稠液體里的,是一顆人頭。
一個男人的頭。
頭顱的面部因為擠壓和血液的浸泡,呈現(xiàn)出一種浮腫的青紫色,五官扭曲變形,但那雙眼睛卻圓睜著,瞳孔擴散到最大,直勾勾地向上瞪著,凝固著生命最后一刻的無邊恐懼和難以置信。濃密的黑發(fā)被粘稠的血漿糾結(jié)成一綹一綹,緊貼在頭皮和臉頰上。脖子斷口處的肌肉和血管組織猙獰地外翻著,參差不齊,像被某種極其粗暴的力量硬生生撕裂開來。暗紅的血液尚未完全凝固,在塑料袋的底部積了厚厚一層,隨著我的動作微微晃動,映著床頭燈昏黃的光,反射出妖異的光澤。
“呃……嘔!”捂住嘴的手再也阻擋不住,胃里翻騰的酸水和膽汁猛地涌了上來。我狼狽地側(cè)身,劇烈地干嘔著,喉嚨被灼燒得生疼,卻幾乎什么也吐不出來,只有痛苦的痙攣。冷汗瞬間浸透了浴袍的背部,粘膩冰冷。巨大的恐懼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我的心臟,幾乎讓我窒息。
頭顱!一顆剛剛被割下不久的頭顱!就在我的行李箱里!
我殺了人!
這個認知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意識表層。不是別人要殺我……是我!是我殺了別人!是我割下了這顆頭顱,把它塞進了我的箱子,帶著它一路逃亡!而這一切……我竟然忘記了!我竟然完全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