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剛消停沒半個時辰，趙家大院的朱漆大門就被拍得山響。
趙老漢正給祖宗牌位上香，聽見這動靜手一抖，三炷香當(dāng)啷一聲栽進銅爐里。他慌忙用袖子去擦香爐沿兒上的香灰，抬頭望向門口，眉頭擰成了疙瘩。
爹，又是那幫催糧的差爺？月棠輕手輕腳放下繡了一半的鴛鴦?wù)?，杏色衫子袖口沾著幾根繡線。她今兒個天沒亮就起來給老父熬藥，這會兒鬢角還掛著細汗珠子。
趙老漢剛要開口，外頭突然傳來一聲冷笑：趙員外好大的架子！話音未落，黑漆大門砰地被踹開半扇，帶進一股子腥膻的風(fēng)。二十來個挎著快槍的漢子吆五喝六地涌進來，當(dāng)先那個腆著酒糟鼻子的胖子，活像只泡發(fā)了的癩蛤蟆——正是縣里出了名的笑面虎張剝皮。
張、張老爺？趙老漢腿肚子直轉(zhuǎn)筋，手里的線香啪嗒掉在地上。他認(rèn)得這主兒，上月剛帶人拆了隔壁王寡婦的茅屋，說是通匪，結(jié)果從床底下搜出半袋炒黃豆就了事。
張剝皮今天穿了件絳紫色的團花馬褂，領(lǐng)口油亮得能照見人影。他也不言語，抬腳就把供桌上的銅香爐踹到墻角，香灰簌簌落了滿地。趙員外好福氣啊！他扯著公鴨嗓兒，眼睛卻滴溜溜轉(zhuǎn)著往里屋瞟，養(yǎng)了個如花似玉的閨女，偏生不守婦道......
張老爺這話從何說起！月棠聽不得這渾話，上前半步擋在父親身前。她今天特意梳了婦人發(fā)髻，耳垂上的珍珠墜子隨著動作輕輕搖晃，小女子自及笄以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放你娘的屁！張剝皮突然暴起，一把揪住月棠的衣袖，上個月十五夜里，誰在村口老槐樹下跟外鄉(xiāng)人拉拉扯扯？老子親眼瞧見那小白臉兒往你懷里塞東西！他說著話，肥嘟嘟的手指頭已經(jīng)摸到了月棠腕子上——那里戴著個翡翠鐲子，是月棠及笄那年外祖父親手打的。
趙老漢急得直跺腳：張老爺明鑒！那日是小女去給姥姥上墳......
少他娘的廢話！張剝皮猛地扯下鐲子，在手里轉(zhuǎn)了個圈兒，這鐲子怕是值二兩銀子吧？趙員外好大的手面，養(yǎng)閨女都舍得給戴這個！他轉(zhuǎn)頭沖身后跟班嚷嚷，兄弟們，搜！給我把這宅子翻個底朝天！
一屋子家丁頓時炸了鍋。幾個拎著長槍的壯漢踹開廂房門，把月棠的繡繃子、梳妝匣掀得滿地都是；還有兩個鉆進廚房，在米缸里攪和出半盆渾濁的泥水。月棠被拽得踉踉蹌蹌，腕子上的紅繩都被扯斷了，露出塊淤青。
張老爺！趙老漢撲通跪在地上，額頭磕在青石板上咚咚響，小女自幼許配給了鎮(zhèn)上的教書先生，下月初八就要過門......
許配？張剝皮突然獰笑起來，從懷里掏出張黃紙拍在供桌上，那這封縣太爺?shù)母媸驹趺凑f？他指著上面歪歪扭扭的朱砂印，上月三十夜里，清風(fēng)寨的土匪劫了縣衙糧倉，聽說領(lǐng)頭的馬賊腰間掛著個翡翠鐲子——跟這丫頭戴的一個成色！
月棠渾身一顫，想起上個月確實聽人說清風(fēng)寨的人在鎮(zhèn)上賭坊鬧事?？赡氰C子分明是......她突然瞪大眼睛，盯著張剝皮手里的鐲子看了又看——那本該是通透的碧綠色，此刻卻泛著股詭異的青灰色，像是被人拿臟布擦過無數(shù)遍。
張老爺明鑒！趙老漢突然想起什么，哆哆嗦嗦從里屋捧出個紅木匣子，這是小女及笄時外祖父親手打造的玉鐲，縣里當(dāng)鋪的王掌柜都認(rèn)得！您看這內(nèi)壁刻的長樂未央四個小字......
張剝皮不耐煩地揮揮手：少拿這些破爛糊弄老子！他轉(zhuǎn)頭朝身后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個瘦猴似的跟班竄過來，一把奪過匣子。那跟班把鐲子湊到鼻尖嗅了嗅，突然咧嘴一笑：老爺，這鐲子味兒不對！
咋回事？張剝皮瞇起眼睛。
真翡翠哪有這股子酸腐味兒？瘦猴掰開鐲子縫隙，露出里面一道細縫，您瞧，里頭塞的石灰粉！這分明是拿劣質(zhì)玉料充數(shù)，外頭鍍了層綠漆！
滿屋子頓時炸開了鍋。趙老漢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張剝皮罵道：你這奸商！我趙家世代清白，何時做過這等腌臜勾當(dāng)！
清白？張剝皮冷笑一聲，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把手槍，啪地拍在供桌上，趙員外，如今這世道，清白能當(dāng)飯吃？能擋住土匪的刀槍？
月棠看著那黑洞洞的槍口，心里一陣發(fā)寒。她突然想起上個月夜里，父親在燈下翻看一本破舊的賬冊，眉頭緊鎖。當(dāng)時她還問過是什么，父親只說是舊物，沒讓她多問。
張老爺，月棠強自鎮(zhèn)定下來，小女子雖是一介女流，但也知廉恥。若真有土匪之事，大可讓官府查個明白，何必如此羞辱我趙家？
查明白？張剝皮獰笑著，縣太爺說了，這剿匪捐嘛......他伸出五根肥手指，在空中比劃了一下，五十兩銀子！明晚子時前送到清風(fēng)寨山腳下的黑松林，我親自去驗身——要是真清白，銀子原數(shù)奉還；要是有半點貓膩......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月棠一眼，嘿嘿，那可就說不準(zhǔn)嘍！
五十兩？！趙老漢差點暈過去，張老爺，小老兒這輩子沒見過這么多銀子啊！家里連二十兩都湊不出......
湊不出？張剝皮突然拍案而起，那就拿你閨女抵債！清風(fēng)寨的大當(dāng)家可是出了名的好色，到時候你這老東西哭都沒地方哭去！
月棠聽得心驚肉跳，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她偷偷瞄向門口，心想若是現(xiàn)在沖出去，能不能跑到鎮(zhèn)上的衙門求救？
張老爺，趙老漢突然跪著爬到張剝皮腳邊，抓住他的褲腿，您行行好，小老兒這把老骨頭不值錢，可小女......小女下月初八真要過門......
過門？張剝皮嗤笑一聲，等你閨女進了土匪窩，看哪個龜孫子敢要！
月棠突然靈機一動，上前一步道：張老爺，小女子有個主意。明日便是鎮(zhèn)上的集市，我......我可以去當(dāng)鋪當(dāng)些首飾，再找親戚借些銀兩，湊個二十兩先給老爺送去。剩下的......
放屁！張剝皮一腳踢開趙老漢，老子今天把話撂這兒，五十兩一分不能少！明晚子時，黑松林見！他說著，朝身后跟班使了個眼色，兄弟們，搜仔細了！要是搜出什么值錢玩意兒，老子賞你們！
一屋子家丁頓時又鬧騰起來。月棠被兩個壯漢架著胳膊，動彈不得。她眼睜睜看著張剝皮的手下翻箱倒柜，連床底下的破棉絮都給抖了出來。
等等！月棠突然大喊一聲，張老爺，小女子想起一件事！
張剝皮不耐煩地回頭：又咋了？
前幾日，我爹確實收了一張銀票......月棠咬了咬嘴唇，是鎮(zhèn)上的米行老板欠我們的糧錢，說是過幾日就送來......
哦？張剝皮眼睛一亮，多少？
二十兩......月棠硬著頭皮編道，米行老板說，明日下午就能兌付......
放你娘的屁！張剝皮突然暴怒，老子今天就要現(xiàn)銀！他說著，掏出手槍啪地頂在趙老漢腦門上，老東西，你他娘的耍老子是吧？信不信我現(xiàn)在就打爆你的腦袋！
別！別！趙老漢嚇得尿褲子都快下來了，張老爺，我......我這就去湊！我這就去湊！
張剝皮冷笑一聲，收起手槍：算你識相！明晚子時，黑松林，五十兩銀子，少一兩都不行！他說著，朝身后跟班揮揮手，走！
一屋子家丁罵罵咧咧地跟著張剝皮出了門。月棠癱坐在地上，渾身發(fā)抖。她看著父親癱坐在供桌旁，嘴里念叨著：造孽啊......造孽啊......
爹，您別急......月棠勉強站起來，扶住趙老漢，我......我明天去鎮(zhèn)上想想辦法......
傻丫頭，趙老漢苦笑一聲，你當(dāng)那張剝皮是什么好鳥？他分明是看上你了！五十兩銀子？哼，整個趙家村加起來也沒這么多！
月棠突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打開來是幾塊碎銀子和一些銅錢：爹，這是我這些年攢的嫁妝錢，一共八兩三錢......
沒用的，趙老漢搖搖頭，那張剝皮就是個吸血鬼，他......
話音未落，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月棠跑到門口一看，只見張剝皮的馬車正停在院門外，幾個跟班正在往車上搬東西——正是月棠的繡繃子、梳妝匣，還有趙老漢珍藏多年的幾本書籍。
這是干啥？月棠沖出去質(zhì)問。
嘿嘿，張剝皮的一個跟班嬉皮笑臉地說，張老爺說了，這些值錢玩意兒先押在車上，明晚要是拿不出銀子，可就歸我們老爺了！
月棠氣得渾身發(fā)抖，卻被趙老漢死死拉住：別去！那幫混蛋什么事都干得出來！
等張剝皮一伙人揚長而去，趙老漢癱坐在地上，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月棠咬著嘴唇，突然想起什么：爹，您說上個月夜里，您在看什么賬冊？是不是跟這剿匪捐有關(guān)？
趙老漢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驚恐，隨即又黯淡下去：沒......沒什么......
月棠看著父親躲閃的眼神，心里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她隱約覺得，這剿匪捐背后，恐怕沒那么簡單......
夜色漸深，趙家大院里一片死寂。只有西廂房里，月棠還點著一盞昏黃的油燈，手里攥著那塊被扯斷的紅繩，和那半截翡翠鐲子，眼神堅定而復(fù)雜。
明天，就是決定命運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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