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眼下有三件急務。”他豎起三根手指，“糧草、軍紀、軍制。”
“糧草好說，打下蘄縣就有了。”陳勝不以為然，“軍紀……那些小子確實有點放肆。”
吳廣想起剛才路過營地時，看到幾個起義軍士兵在搶奪民婦的糧食。這種行徑若不制止，起義軍很快就會淪為盜匪。
“我有個想法。”吳廣蘸著酒水在案幾上畫了幾道線，“五人為伍，十人為什，設伍長什長。搶掠民財者，伍什連坐。”
“連坐？”陳勝皺眉，“秦法才搞這套。”
“不一樣。”吳廣搖頭，“秦法是鄰里連坐，我們只連坐同伍。這樣他們自己就會互相監(jiān)督。”
陳勝思索片刻，緩緩點頭：“可以試試。”
當他提出“伍什連坐”時，蘸著酒水在案上畫出的線條，恰與項梁地圖上的進軍路線重合。
帳外突然傳來婦人尖叫與陶罐碎裂的聲響。吳廣與陳勝對視一眼，同時掀簾而出。泥濘中，三個披著起義軍褐衣的漢子正揪著農婦發(fā)髻，粟米灑了一地。最扎心的是那兩個孩童——男孩不過七八歲，卻張開雙臂擋在母親身前；更小的女童跪在泥水里，正顫抖著往破陶片里撿米粒。
“放肆！”陳勝的怒吼驚飛了營墻上的烏鴉。他按劍的手背青筋暴起，卻突然僵住——起義軍尚未立規(guī)，竟不知該如何處置。
吳廣適時低聲道：“陳王，該立軍威了。”
校場中央，九百義軍鴉雀無聲。陳勝站在糧車上，腰間玉具劍在烈日下泛著寒光。吳廣親手將新刻的竹簡軍令呈上，簡上墨跡猶未干透。
“今立三章！”陳勝的聲音在晨風中炸開，“掠民財者，鞭三十！奸淫婦女者，斬！臨陣脫逃者，連坐同伍！”
竹簡在案上重重一拍，驚起幾只麻雀。那三個兵痞被按在行刑臺上時，領頭的疤臉漢子竟還叫嚷：“不過拿了些米……”
吳廣接過執(zhí)刑鞭，在手中繃出銳響：“這一鞭，打你們忘了自己為何造反。”麻繩浸過鹽水的鞭子抽下去，疤臉漢子后背立刻皮開肉綻。
“第二鞭，打你們比秦狗還不如。”這次是三人齊聲慘叫。圍觀士兵中，幾個曾想效仿的悄悄縮了縮脖子。
當第三鞭揚起時，吳廣卻突然轉向陳勝：“陳王，他們昨日殺敵三人，可否將功折罪？”
這轉折讓全場嘩然。陳勝瞇起眼睛，瞬間明白了吳廣用意——既要立威，也要施恩。他故作沉吟：“既如此……余下二十七鞭記下，罰你們……”
“不如讓他們把米一粒粒撿回來。”吳廣接口，在陳勝耳邊低語：“再令其護送那戶人家回鄉(xiāng)，沿途宣揚陳王仁德。”
疤臉漢子如蒙大赦，竟真的跪在地上撿起米粒。那農婦帶著孩童過來叩謝時，吳廣解下自己的干糧袋塞給孩子。這個動作被無數士兵看在眼里，當夜營中便傳開：“陳王立法如山，吳公恩威并施。”
處理完兵痞事件，二人返回大帳正待召集大家繼續(xù)商議攻打蘄縣的計劃時，帳外突然傳來喧嘩聲。一個滿身是血的士兵沖進來，跪倒在地：
“報！西北發(fā)現秦軍斥候！約有二十騎！”
陳勝霍然起身：“來得正好！老子正缺戰(zhàn)馬！”
吳廣卻按住他的手臂：“不急。”轉向報信士兵，“他們可曾發(fā)現我軍營地？”
陳勝看向吳廣，心道吳廣確實心細，昨夜戰(zhàn)斗完，今天還能想到安排斥候警戒，自己就缺這份細致。
士兵搖頭：“應該沒有。他們似乎在找什么人……”
吳廣心中一動：“項梁！他們是為項梁而來！”
陳勝也反應過來：“秦狗知道項氏參與起義了？”
“很可能。”吳廣快速思考著，“項梁明日才走，今夜秦軍斥候就會找到這里。我們必須……”
“干掉他們。”陳勝眼中閃過兇光，“一個不留。”
吳廣點頭同意，但心中另有打算。他需要這些秦軍斥候傳遞一個消息——起義軍主力仍在營地，而項梁已經離開。
“我?guī)巳ァ?rdquo;吳廣主動請纓，“你留下整編部隊，準備攻打蘄縣。”
陳勝猶豫了一下，最終點頭：“小心點。帶上周勃那小子，他傷怎么樣？”
“勉強能戰(zhàn)，讓他休息休息。”吳廣想起那個鐵塔般的漢子，“我另外挑我二十個好手吧。”
當夜，吳廣率領小隊冒雨出發(fā)。夜雨如注，冰冷的雨水順著青銅斧刃滴落，在泥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坑。疤臉漢子王夯走在隊伍最前，斧柄上纏著的麻布早已濕透，磨得他掌心血肉模糊，卻似感覺不到疼。
“吳公，”他突然開口，聲音壓得極低，混在雨聲中幾乎聽不清，“俺老家在河東，那年大旱……”
吳廣放緩腳步，與他并肩而行。雨水順著王夯臉上的疤痕蜿蜒而下，像一道新添的淚痕。
“縣丞來征糧，俺娘把最后半袋黍米藏在了灶灰里。”王夯的斧頭突然砍向路邊灌木，枝干應聲而斷，“那狗官當著俺的面，把俺娘按在磨盤上……”
吳廣看見這鐵塔般的漢子肩膀在顫抖，青銅斧映著閃電泛出青光。
“今日那娃娃護著他娘的樣子……”王夯猛地抹了把臉，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俺不是人！”
一道霹靂劃過天際，照亮王夯猙獰的疤痕下扭曲的表情。他突然單膝跪地，泥水濺在吳廣的衣擺上：“吳公讓俺明白了，俺們造反不是為當新惡人，是要讓天下娘親都不必藏糧！”
吳廣扶起他時，摸到他掌心厚繭下未愈的鞭傷。這個細節(jié)讓王夯渾身一震——白日行刑后，下午吳廣挑選人手時，親自點名了他，又親手給他上的藥。
“王兄弟，”吳廣解下腰間皮囊遞給他，“喝口酒暖暖身子。記住今日這番話，比殺十個秦狗都強。”
王夯仰頭痛飲，劣酒順著胡須滴落。他突然將斧柄重重往地上一頓：“從今往后，我王夯這條命就是吳公的！”又急忙補充：“也是陳王的！”
雨幕中，吳廣露出欣慰的笑容。刺頭兵此刻眼中燃燒的已不僅僅是仇恨，更有了一種更珍貴的東西——覺醒的良知。
黑夫也偷偷跟了上來，少年左肩的傷讓他無法拉弓，卻堅持要當向導。
“叔，前面就是斥候的營地。”黑夫趴在泥濘中，指著遠處微弱的火光，“他們生了堆小火，正在烤什么東西吃。”
吳廣瞇起眼睛。雨幕中，隱約可見二十余匹戰(zhàn)馬拴在樹下，十幾個秦軍圍坐在火堆旁。他們沒穿顯眼的鎧甲，而是普通戍卒的褐衣，但腰間清一色的制式青銅劍暴露了身份——這是精銳的秦軍斥候。
“王夯，帶十人繞到馬匹那邊。”吳廣低聲部署，“等我信號，先放馬。”
王夯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明白。”
“其余人跟我摸近。”吳廣檢查了一下短弓，“記住，留兩個活口。”
黑夫急切地問：“叔，我干什么？”
吳廣想了想：“你嗓門大，等我們動手后，喊‘陳王大軍在此’。”
少年失望地撇嘴，但還是點了點頭。
雨水掩蓋了起義軍的腳步聲。當吳廣等人摸到距火堆不足五十步時，一個秦軍突然站起身，朝他們藏身的草叢走來。
“要撒尿……”那秦軍嘟囔著解褲帶。
吳廣屏住呼吸。就在秦軍即將發(fā)現他們的瞬間，遠處傳來一聲馬嘶——王夯得手了！
“敵襲！”秦軍斥候首領反應極快，幾乎在馬嘶的同時就拔劍出鞘。
吳廣的箭比他的聲音更快。一箭射穿首領咽喉的同時，二十名起義軍從草叢中躍出。黑夫扯著嗓子大喊：
“陳王大軍在此！降者不殺！”
戰(zhàn)斗結束得很快。失去馬匹的斥候雖然精銳，但在突襲和人數劣勢下很快潰敗。最后兩個活口被按在泥地里時，吳廣故意大聲說：
“帶回去交給陳王處置！項先生說了，要嚴懲這些秦狗！”
一個被俘的斥候猛地抬頭：“項……項梁真的在這里？”
吳廣裝作說漏嘴的樣子，厲聲喝道：“閉嘴！再多問割了你舌頭！”
回營路上，王夯不解地問：“吳屯長，為啥故意提項先生？”
吳廣笑而不答。他相信那兩個俘虜中至少有一個會設法逃脫，而他們帶回去的情報將引導秦軍追捕已經離開的項梁，而非正在壯大的起義軍。
次日清晨，吳廣的預料成真——一個俘虜“意外”逃脫了。同一天，項梁帶著十名親信悄然離去，臨行前留給起義軍五輛牛車的糧草，三車銅錢。
正午時分，陳勝召集全軍在校場集合。經過一夜整編，千余起義軍已經初步有了軍隊的樣子。他們按籍貫分成若干小隊，每隊前站著臨時任命的隊長。
陳勝身著從秦軍都尉那里繳獲的皮甲，腰間配著項梁送的玉具劍，站在一輛糧車上。吳廣特意安排了幾十個嗓門大的士兵分散在人群中，準備在關鍵時刻帶頭喊口號。
“兄弟們！”陳勝的聲音在清晨的空氣中回蕩，“我們殺了秦狗都尉，已經沒有退路了！”
人群中響起一陣嘈雜的附和聲。
“從陽城出發(fā)時，我們九百人。”陳勝繼續(xù)道，“現在，我們已經有一千多人人！昨日又有百十個本鄉(xiāng)的兄弟加入！”
這個數字讓吳廣微微驚訝。他沒想到一夜之間就有這么多投奔者?？磥砥鹆x的消息傳播得比預期更快。
“但是！”陳勝突然提高音量，“有些人忘了我們?yōu)槭裁雌鹆x！他們搶老百姓的糧食，強奸民女！這就是秦狗的行徑！”
吳廣知道這是關鍵時刻。他事先和陳勝商量好，既要立威，也要施恩。
“昨日有人搶了老百姓的糧食，但念在初犯，且前日作戰(zhàn)有功，及時認識到錯誤！”陳勝的話讓全場松了一口氣，“暫且記下，再有犯者，絕不饒??！”
吳廣暗自點頭，陳勝這一通講話確實有領導天賦。
“從今日起，五人為伍，十人為什，百人為隊！”陳勝宣布了吳廣設計的軍制，“伍什連坐，有功同賞，有罪同罰！”
接下來是論功行賞環(huán)節(jié)。周勃被任命為百夫長，黑夫因為箭傷堅持作戰(zhàn)被提拔為什長，連那個跛腳老兵也因為救治傷員有功，當上了后勤隊的隊長。同時又將前夜繳獲的銅錢和項梁留下的銅錢分發(fā)給了眾人。
“用這些錢向百姓買糧，不可強搶騷擾！”陳勝宣布，“我們要讓天下人知道，跟著陳勝王，有飯吃，有錢拿！”
“陳勝王！陳勝王！”吳廣安排的人帶頭高呼，很快整個校場都沸騰了。
看著狂熱的人群，吳廣知道時機已經成熟。他走到陳勝身邊，低聲道：“可以宣布了。”
陳勝點點頭，抬手示意安靜：“明日寅時造飯，卯時出發(fā)！目標——”
“蘄縣！”吳廣大聲接道。
“攻下蘄縣，開倉放糧！”陳勝的吼聲點燃了所有人的斗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寧有種乎！”千余人齊聲響應，聲浪震得樹上的雨水簌簌落下。
吳廣看著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歷史的車輪已經開始轉向，而自己正身處這轉折的中心。蘄縣之后是陳城，陳城之后……或許真能改變吳廣原本兵敗身死的命運？
校場解散后，吳廣獨自走向傷兵營。那里還有幾十個傷員需要換藥，而他能做的，就是在決戰(zhàn)前盡可能多救回幾條性命。
雨停了，東方的天空泛起魚肚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起義軍也將踏上新的征程。吳廣摸了摸肋間已經結痂的傷口，步伐堅定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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