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拍打茅草屋頂?shù)穆曇粝駸o數(shù)細(xì)小的手指在敲鼓。吳明在脖頸一陣刺癢中驚醒,下意識拍打,指尖碾死了一只肥碩的虱子。借著茅草縫隙透進(jìn)的微光,他看見自己粗糙的手掌上布滿老繭和疤痕,指甲縫里嵌著黑泥。
“這是……”他猛地坐起,草墊發(fā)出窸窣聲響。頭痛欲裂間,陌生的記憶如潮水涌來——吳廣,陽城人,三十有二,因欠里正錢帛被迫頂替富戶子弟戍邊……
帳簾突然被掀開,一個滿臉煙灰的少年貓腰鉆進(jìn)來:“叔,藥熬好了。”少年雙手捧著粗陶碗,熱氣在陰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陳屯長說這藥得趁熱喝才有效。”
吳明——現(xiàn)在他必須接受自己成了秦末的吳廣——接過陶碗時注意到少年右腕露出的青紫鞭痕。記憶閃回:三天前秦軍都尉鞭打這個叫黑夫的少年時,是吳廣挺身阻攔才讓少年免于斷手之刑。
“黑夫,傷處還疼么?”吳廣脫口問道,聲音沙啞得自己都嚇了一跳。
少年慌忙拉下破袖:“不礙事!昨日都尉要打軍棍,是叔撲上來替我挨了大半……”他突然哽住,臟兮兮的臉上劃過兩道淚痕,“我爹死后,再沒人……”
帳外傳來銅鑼聲打斷少年的話。黑夫一抹臉:“卯時點(diǎn)名!我去應(yīng)卯,叔快喝藥!”說完像條泥鰍般鉆出帳去。
吳廣小口啜飲著苦澀的藥湯,思緒飛轉(zhuǎn)。作為歷史系副教授,他太清楚吳廣的命運(yùn)——大澤鄉(xiāng)起義、短暫輝煌、然后……他忽然嗆住,藥渣卡在喉頭。今天是幾號?如果記憶沒錯,大澤鄉(xiāng)起義就在……
他掀開帳簾,暴雨如注。遠(yuǎn)處泥濘中,九百戍卒正列隊接受點(diǎn)名。秦軍都尉的鞭聲穿透雨幕:“……延誤五日!按律當(dāng)斬!”隊伍騷動起來,有人哭喊家中老母,有人跪下磕頭。
“吳廣!病好了?”一個魁梧男子大步走來,蓑衣下露出褐布短打,腰間青銅劍隨著步伐拍打大腿。陳勝!吳廣心跳加速,這張在史書中模糊的臉此刻無比清晰——濃眉下一雙鷹目,鼻梁高挺,左頰有道月牙形疤痕。
“燒退了。”吳廣試探著回應(yīng),突然壓低聲音,“陳兄,前面探路的回來說大澤鄉(xiāng)橋斷了?”
陳勝眼中寒光一閃,拽著他退到糧車后:“至少耽擱三日。漁陽……趕不上了。”他做了個抹脖子動作。
雨點(diǎn)砸在糧車油布上噼啪作響。吳廣借著噪聲掩護(hù)急問:“今日是七月……”
“初九!你燒糊涂了?”陳勝狐疑地看他,“再有三天就到……”
吳廣腦中嗡的一聲。大澤鄉(xiāng)起義正是七月十二!他必須立即行動。這時黑夫貓著腰溜過來:“都尉走了!說雨停就拔營……”少年突然壓低聲音,“漁夫老涂偷偷送來條大鱸魚,我給藏在灶坑灰里了。”
魚!吳廣眼睛一亮。史書記載的“魚腹丹書”正是起義的關(guān)鍵道具。他攬住少年肩膀:“帶我去看。”又對陳勝耳語,“今夜子時,老槐樹下。”
陳勝瞇起眼,突然伸手扯開吳廣衣領(lǐng)——鎖骨處有塊胎記。“真是吳廣……”他喃喃自語,“我還當(dāng)是秦狗細(xì)作。”
吳廣渾身冰涼。這個陳勝比史書記載的更加多疑敏銳!
傍晚雨勢稍歇,營地彌漫著霉味和汗臭。吳廣跟著黑夫溜到炊灶區(qū),幾個戍卒正圍著火堆烤干裹腳布。
“去守著。”吳廣拍拍少年肩膀,自己蹲在濕漉漉的灶臺邊。黑夫機(jī)靈地抓起破陶罐假裝打水,實則望風(fēng)。
灶坑深處,一條兩尺長的鱸魚裹著灰燼,鰓蓋還在微弱張合。吳廣從懷中掏出塊白帛——那是他撕了里衣襯布,用黑夫找來的朱砂(少年說是從都尉藥箱偷的)混合獸血調(diào)成顏料,以葦桿為筆寫下的“陳勝王”三字。
“對不住了。”吳廣輕聲道,小心掰開魚嘴。魚鰓開合間腥氣撲鼻,他忍著惡心將帛書塞入,又用細(xì)葦桿緩緩?fù)七M(jìn)魚腹。突然魚身劇烈扭動,尾鰭“啪”地甩在他臉上。
“需要幫忙么?”陰森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吳廣險些驚叫出聲。轉(zhuǎn)頭看見陳勝不知何時蹲在了身后,眼中閃著危險的光。
“陳兄何時……”
“從你問日期開始。”陳勝指尖寒光一閃,魚腸匕首抵住吳廣咽喉,“說!真吳廣在哪?”
吳廣心跳如鼓。歷史上沒說陳勝如此敏銳!他急中生智:“陽城南門第三株柳樹,我埋過一甕錢。”這是記憶里吳廣的秘密。
匕首紋絲不動:“那年饑荒你借我半斗黍米,用的什么量器?”
“不是量器。”吳廣額頭沁汗,“用你的破陶碗,還欠道豁口。”
陳勝突然收刀入鞘:“真是活見鬼……”他拽著吳廣鉆進(jìn)附近糧車縫隙,“你這兩日言行古怪,我還當(dāng)……”
遠(yuǎn)處傳來黑夫的咳嗽聲。吳廣長舒一口氣:“陳兄,天賜良機(jī)。”他簡要說明計劃,“魚腹丹書只是開始,還需狐鳴配合。”
陳勝皺眉:“篝火狐鳴好辦,但九百人里必有秦狗耳目……”
“所以要真假參半。”吳廣折斷幾根草莖排布,“明早讓黑夫當(dāng)眾剖魚,但只說發(fā)現(xiàn)異物,讓眾人自己傳成天書。三日后大雨滂沱時起義,秦吏弓弦受潮……”
陳勝眼中漸漸燃起火焰。兩人頭碰頭完善細(xì)節(jié)時,黑夫突然鉆進(jìn)來:“都尉往這邊來了!”
三人屏息躲在糧車下。皮靴踏過泥水的聲音越來越近,突然停在他們頭頂。一滴汗順著吳廣鼻梁滑落。
“媽的,黍米又少兩袋!”都尉的咆哮震得車板發(fā)顫,“明日口糧減半!”
等腳步聲遠(yuǎn)去,陳勝突然掐住黑夫脖子:“小子,若走漏風(fēng)聲……”
“他不會。”吳廣拉開陳勝的手,“黑夫父親死于修馳道,母親被征為舂奴。陽城子弟,與秦有血仇。”
少年挺直瘦弱的脊背:“我爹說過,寧可站著死……”話音未落,遠(yuǎn)處突然傳來慘叫。透過車板縫隙,他們看見都尉正在鞭打一個跌倒的戍卒,血水混著雨水在泥地上蜿蜒。
陳勝拳頭捏得咯咯響:“三日后,我要親手宰了這畜生。”
次日清晨,雨勢稍緩。吳廣故意在營區(qū)大聲咳嗽,引得幾個同鄉(xiāng)戍卒圍過來關(guān)心。
“老毛病了。”他擺擺手,突然壓低聲音,“昨夜我夢見一條赤龍鉆入營中……”
陽城籍的戍卒李布眼睛一亮:“我也夢見了!龍背上還馱著塊石碑……”
眾人議論紛紛時,黑夫突然抱著條大魚沖進(jìn)人群:“伙夫讓我剖魚,你們看!”少年故意失手讓魚摔在泥地上,魚腹破裂處露出帛書一角。
“那是什么?”有人驚呼。
吳廣作勢上前撿起,卻在眾目睽睽下“失手”讓帛書飄落。李布搶先抓起,結(jié)結(jié)巴巴念道:“陳……陳……”
“陳勝王!”黑夫突然尖叫,“魚肚子里有字!陳勝王!”
人群炸開了鍋。帛書被爭相傳閱,朱砂字跡被雨水暈染得愈發(fā)詭異。消息如野火蔓延,午時不到,連都尉都派人來查問。
吳廣躲在人群中觀察。幾個秦吏臉色鐵青,而戍卒們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最妙的是,開始有人聲稱自己也做了怪夢——這正是群體心理學(xué)的自我強(qiáng)化現(xiàn)象。
傍晚雨又大了。吳廣正在修弓,黑夫濕淋淋地鉆進(jìn)來:“叔!都尉把魚燒了,但……但有人在古祠聽見狐貍叫!”
“陳勝安排的?”
少年搖頭:“不是!是真有狐貍!叫得人脊背發(fā)涼……”
吳廣挑眉。歷史上“篝火狐鳴”是人為,難道……他跟著黑夫摸到營地邊緣的荒祠。黑暗中果然傳來凄厲的叫聲,忽遠(yuǎn)忽近。
“大楚興……陳勝王……”詭異的聲調(diào)讓吳廣汗毛倒豎。這絕不是陳勝能安排的!借著閃電,他瞥見祠后草叢有白影閃過——是只純白的野狐!
“神跡……”黑夫已經(jīng)跪下了。吳廣卻注意到白狐跑過的泥地上有新鮮腳印,草叢里還飄著幾根白色馬鬃。他恍然大悟:這是楚國遺民的把戲!難道陳勝起義是早有預(yù)謀,自己倒是身在局中了。
回營路上,一個黑影突然攔住去路。吳廣下意識摸向腰間短刀。
“吳屯長勿驚。”來人摘下斗笠,露出滿是刺字的臉,“楚人項梁問陳屯長安。”說完塞來一塊玉玦,消失在雨幕中。
吳廣握緊玉玦。歷史正在偏離既定軌道——項梁等陳勝吳廣起義消息傳遞之后本該在吳中起義,怎會出現(xiàn)在此?看來自己猜想的不錯,陳勝背后早有楚人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