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
天光像是被雨水泡發(fā)了,灰蒙蒙地滲進(jìn)鋪子,勉強驅(qū)散了最濃稠的黑暗,卻驅(qū)不散那股子陰濕和沉滯。
董安坐在柜臺后面那張咯吱作響的舊藤椅上,一夜未眠的疲憊沉甸甸地壓在眼皮上,太陽穴突突地跳。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瞟向貨架角落——那個穿著紅襖綠褲的童女紙人,此刻正端端正正地立著,慘白模糊的臉朝著鋪門方向,眉心那點朱砂紅得刺眼,在昏光下仿佛一粒凝固的血珠。
昨夜床邊那空洞的“注視”感,如同纏在身上一般,揮之不去。
“吱呀——”
鋪門被推開的聲音,像是生銹的鋸子劃破了死寂。
老張頭那張布滿溝壑的臉探了進(jìn)來,帶著外面濕冷的潮氣。
他摘下濕漉漉的斗笠,雨水順著帽檐滴落在門口的青石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
“寅子,”老張頭的聲音比幾日前少了幾分初見時的驚喜,多了些沉甸甸的東西,“李阿四那邊…托我再來問問,那‘東西’…扎好了沒?錢也托我捎來了。”
他從懷里摸索出一個用油紙包好的小卷,小心翼翼地放在身旁的柜臺上,發(fā)出輕微的“啪嗒”聲。
董安的目光從童女紙人身上收回來,看了看那個油紙卷,又移到老張頭臉上。
他扯了扯嘴角,一個毫無笑意的弧度。
“好了。”
聲音有些干啞,他抬手指了指貨架,嘴里的聲音卻陡然加重,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繼續(xù)說著:“子時三刻,西南方向,他老娘墳前正東三步。必須是他親手燒,燒的時候得念禱詞,就說‘娘,丫頭伺候您來了’,一個字不能錯。”說完,他頓了頓,盯著老張頭渾濁的眼睛,叮囑道:“…表哥,你務(wù)必一字不差地轉(zhuǎn)告他!不能有任何閃失?。?rdquo;
老張頭順著他的示意看過去,仔細(xì)打量了幾眼那個粗糙的紙人,眉頭卻越皺越緊。
他往前湊近了兩步,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紙人眉心那點刺目的朱砂痣,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
“寅子,”老張頭猛地轉(zhuǎn)回頭,臉色是從未有過的嚴(yán)肅,甚至帶著點嚴(yán)厲,“你…你昨晚沒聽我話?這紙人…你給它點眼了?”他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我不是千叮嚀萬囑咐,這童女紙人,只能由李阿四自己在他老娘墳前燒化時,才能點上眼睛!尤其是這眉心一點!你…你怎么就…”董安被他看得心頭一凜,昨夜那油燈跳動、紙人嘴角似乎彎起的詭異畫面不受控制地又撞進(jìn)腦海。
他煩躁地抹了把臉,梗著脖子:“不就點個痣嗎?人都死了,一個紙人還能翻了天?規(guī)矩規(guī)矩,哪來那么多破規(guī)矩!”嘴上雖這么說著,但他眼神卻有些閃爍,不敢直視老張頭。
“放屁!”老張頭罕見地動了怒,聲音陡然拔高,又立刻警覺地壓低,急促地說,“寅子!這規(guī)矩是祖祖輩輩用血淚換來的教訓(xùn)!僭越陰陽,是要出大事的!你爺爺當(dāng)年怎么教你的?給死物點睛,那是活人的事嗎?尤其這種…”他頓住,眼神復(fù)雜地又掃了一眼那紙人眉心刺目的紅點,“…這種帶著怨氣、死得不明不白的!”
董安先是被他吼得一愣,然后那句“帶著怨氣、死得不明不白的”又像根冰錐扎進(jìn)耳朵里。
他猛地想起昨夜那個詭異的夢,穿著紅襖綠褲、眉心一點紅的紙人。
一股寒意瞬間爬了上來。
他強壓下心頭的悸動,聲音也沉了下來:“表哥,你這話…什么意思?李阿四他老娘…到底怎么死的?”
老張頭像是被問住了,臉上閃過一絲掙扎和恐懼。
他重重嘆了口氣,布滿老繭的手無意識地在褲腿上搓著,眼神躲閃著不敢看董安,只盯著地上潮濕的水漬。
“寅子啊…這話,我本不該說,但…你聽我一嘴。”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里透著一股子鄉(xiāng)野老人的驚惶,“唉…這事兒,邪性啊。”他聲音發(fā)飄,透著一種深切的疲憊和惶惑,“鎮(zhèn)上…鎮(zhèn)上最近不太平,你知道吧?好幾戶家里養(yǎng)的雞鴨,一夜之間,脖子被咬斷,血被吸干了…死得透透的,就扔在院子里。還有后街那片,李阿四家附近…不太平有小半個月了。夜里,尤其過了子時…總有哭聲。”
董安的心猛地一沉:“哭聲?”
“嗯,”老張頭的聲音更低,帶著寒氣,“細(xì)細(xì)的,抽抽搭搭的…聽著,就是個娃娃在哭!起先以為是哪家孩子鬧夜,可挨家挨戶問了,沒哪家孩子夜里哭成那樣!那聲音…飄忽得很,一會兒在李家墻根,一會兒又像在巷子口…瘆人!”他搓了搓胳膊,仿佛要搓掉一層雞皮疙瘩。
“還有…”老張頭咽了口唾沫,渾濁的眼睛里懼意更深,“鎮(zhèn)上幾個上了歲數(shù)的老伙計,像劉瞎子、王婆子,這幾天…總做同一個夢!夢里頭,一個穿著紅襖子、綠褲子的小丫頭,就站在他們床頭哭!看不清臉,就看見眉心…眉心一點紅彤彤的痣!”
“紅襖綠褲…眉心點朱砂?”董安的聲音有些發(fā)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飄向貨架上那個刺目的身影。
一股寒意瞬間蔓延全身。
“可不就是!”老張頭一拍大腿,聲音帶著顫抖,“你說邪乎不邪乎?這還沒燒呢,就…就纏上人了?”他湊得更近,幾乎貼著董安的耳朵,聲音壓得如同蚊蚋,“寅子,我跟你說實話,李阿四這人…有點邪性。他老娘…走得就蹊蹺。說是病死的,可那臉色…青得發(fā)黑!遷墳合葬那會兒,棺材抬出來,那味兒…嘖,沖得人腦仁疼!大伙兒都說是怨氣重,沒散干凈!現(xiàn)在又弄這幺蛾子…我總覺得,他那老娘…怕不是…那么安生!”
老張頭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戳進(jìn)董安混亂的思緒里。
被吸干血的的雞鴨…后街飄忽的孩童哭聲…老人們夢中眉心點痣的紅衣小女孩…還有棺木里青黑的臉、沖天的怨氣…
這些零碎的、令人不安的片段,此刻被老張頭驚恐的話語串聯(lián)起來,指向一個更加陰森、更加不祥的可能。
董安只覺得一股強烈的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渾身的血液似乎都涼了半截。
他之前的不安,此刻如同滾雪球般急劇膨脹,化作一種沉甸甸的、近乎實質(zhì)的恐懼,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表哥…”董安的聲音有些發(fā)澀,他看著老張頭那張寫滿驚懼的老臉,“昨晚…這鋪子里,不太平!接的這活兒…怕是沾上大麻煩了。”
老張頭重重嘆了口氣,臉上的皺紋愁苦地擰成一團:“那咋弄?這東西都扎了,錢也收了…唉!寅子,你…你自己多留神!千萬!千萬按規(guī)矩來!一點岔子都不能出!”他像是怕極了,又像是被鋪子里某種無形的壓力驅(qū)趕著,匆匆抓起斗笠扣在頭上,“我先走了,話我一定帶到!你…你自己小心!”
說完,他幾乎是逃命似的拉開鋪門,矮身鉆進(jìn)了門外灰蒙蒙的雨幕里,很快消失在濕漉漉的街角。
鋪門“吱呀”一聲,又緩緩合攏,將那點天光和雨聲隔絕在外。
鋪子里重新陷入昏暗和死寂。
董安僵硬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著柜臺上那個小小的油紙卷——李阿四的錢。
那油紙包裹的東西,此刻仿佛不再是錢,而是一塊定時炸彈,一塊沾著墳頭土的詛咒。
貨架上,紅襖綠褲的童女紙人靜靜地立著,眉心的朱砂痣在昏暗中幽幽發(fā)亮,像一只窺伺的、不懷好意的眼睛。
窗外的雨聲,滴滴答答,敲在心上,冰涼刺骨。
董安內(nèi)心的不安感如同這陰雨,無邊無際地蔓延開來,將他徹底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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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正所謂:棺中怨氣化青黑,夜哭紅衣痣點朱。錢似烙鐵心內(nèi)灼,雨敲愁緒漫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