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鋪子里那股陳年紙張和漿糊混合的霉味兒，似乎比昨日更濃重了些，沉甸甸地壓在董安心口。

他盯著老張頭留下的那張皺巴巴的紙條，目光死死釘在最后一行潦草的字跡上：“李阿四，童女一個，要穿紅襖綠褲的，眉心點顆朱砂痣。”

“朱砂痣…”董安低語，聲音在空曠寂靜的鋪子里打了個轉，又落回他自己耳中，帶著點干澀的回響。

晦氣。

他煩躁地抓了把頭發(fā)，指腹蹭過額角，仿佛想抹掉那三個字帶來的黏膩不適感。

過了一會！

“哎，躲是躲不過了”他認命地起身，走向墻角堆積的竹篾和彩紙。

動作帶著股生疏的勁，像是在抗拒身體的本能記憶。

墻上祖父那雙銳利如刀的眼睛，依舊仿佛正透過泛黃的遺照冷冷地注視著他，無聲地鞭笞著他荒廢的技藝。

紅紙，綠紙。鮮艷得有些刺目，在這昏沉的光線下，透著一股不祥的勁兒。

他抽出一根韌性尚可的青篾，指節(jié)用力，咔吧一聲拗出骨架的雛形。

竹篾的斷裂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驚得角落里，昨日的那幾只老鼠又是四處逃竄。

扎骨架，糊彩紙。

董安的動作起初笨拙，帶著久未操練的生硬。但刻在骨子里的肌肉記憶，隨著篾條在指尖穿插、彩紙被漿糊浸潤，竟一點點被喚醒。

一個半人高的童女輪廓漸漸在手中成型。紅襖裹著小小的紙身，綠褲扎得還算周正。

只剩那空白的、尚未描繪五官的臉。

最難的是那張臉。

董安用細筆蘸了墨，手卻懸在半空，遲遲落不下去。

墨點懸在筆尖，欲墜未墜。

空氣里那股紙漿的酸腐味似乎更濃了，混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怪味？

他甩甩頭，摒開雜念。

墨筆落下，畫出兩條彎彎的細眉，一對空洞的眼眶。

鼻子，嘴巴。

他刻意畫得模糊，線條虛浮，仿佛這樣就能少幾分“人”氣。

最后，是那顆要命的朱砂痣。

他翻找出一個蒙塵的小瓷碟，里面還殘留著些許干結的暗紅粉末。

同一時間，祖父嚴厲的警告，如同冰冷的銅鈴，毫無預兆地在他腦中炸開：“紙通陰陽！寅子，記??！畫龍點睛，點紙招邪！朱砂落印，便是開了靈竅的門縫！這門，開不得！”那聲音帶著舊日訓誡的余威，震得他指尖發(fā)麻。

董安定了定神，倒了點水進碟，拿起一支最小的狼毫筆。

筆尖在調開的朱砂里反復舔舐，那一點猩紅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滴凝固的血珠，粘稠，沉重。

筆尖懸停在紙人光潔的額心。

董安能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咚咚咚，擂鼓般敲打著耳膜。

鋪子里靜得可怕，連檐外單調的雨滴聲都仿佛消失了。

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在堆積的紙扎間回蕩。

僭越陰陽？他嗤笑一聲，心里那點被壓下的煩躁又翻騰起來。人都死了，一個紙人還能翻天？

我董安現在除了這身爛命，還有什么好怕的！

就是這里了。

想到這里，他屏住呼吸，手腕帶著一種近乎僵硬的決絕，朝那空白處點去。

嗤——！

筆尖觸及紙面的剎那，房間里的氣氛變了！

柜臺上那盞搖曳的油燈，燈芯猛地向上一竄，爆出一團刺眼的白光，隨即又驟然縮回，火苗瘋狂地跳動起來，拉扯出扭曲細長的黑影，在墻壁、貨架、那些靜默的紙人臉上狂舞！

一股冰冷刺骨的穿堂風毫無征兆地卷了進來，打著旋兒，吹得滿屋的紙扎嘩啦作響，像是無數死物在竊竊私語。

屋內溫度驟降，董安裸露的皮膚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寒氣順著脊椎骨嗖地一下爬滿了全身。

就在這光影狂亂、寒意徹骨的瞬間，董安的視線掠過那童女紙人慘白的臉——

那對空洞的眼眶深處，仿佛掠過一絲極其詭異的“神采”！那張他親手畫出的、線條模糊的嘴巴，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

一個冰冷、僵硬、絕非人所能有的弧度！

董安的心里，猛地一抽！他觸電般將手往回一收，毛筆“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滾出老遠，殷紅的朱砂在灰塵里劃出一道刺目的痕。

油燈的光暈還在劇烈地晃動著，將紙人投在地上的影子拉長、扭曲，像一個張牙舞爪的鬼魅。

寒意并未隨著風的停歇而消散，反而更深地透入了骨髓。

董安猛地后撤一步，撞翻了身后的矮凳。心跳得擂鼓一樣，他大口喘著氣，死死盯著紙人。

慢慢的，火苗漸漸穩(wěn)定下來，光影也恢復了正常，紙人的臉依舊是那張粗糙呆板、毫無生氣的紙臉，嘴角平整，哪有什么笑容？

“是眼花了？一定是被這鬼天氣和滿屋子紙人鬧得神經緊張，眼花了。”他試圖以這樣的借口，來說服自己朱砂落印，并無異樣。

董安抹了把額頭的冷汗，彎腰扶起了矮凳。

胸口那股憋悶、壓抑卻怎么也壓不下去。

他煩躁地一腳把那紙人踹到墻角，然后轉過身去，背對著那個剛剛被他點上“靈竅”的紅襖綠褲紙人，再不敢看它一眼。

眼不見為凈。

心里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和冰冷的恐懼交織著，在他胃里翻滾。

夜，深得像墨。

董安蜷縮在鋪子后面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板床上，薄被蒙頭，卻擋不住無孔不入的寒意和心頭的悸動。

白天那詭異的畫面如同烙印，灼燒著他的神經。

終于，疲憊終于壓倒了驚懼，意識漸漸沉入混沌。

夢境粘稠而冰冷。

他站在一片荒蕪的亂墳崗上。天幕低垂，瓢潑大雨砸在冰冷的石碑和濕透的泥土上，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

視線所及，荒草萋萋，歪斜的墳塋在雨幕中如同蹲伏的鬼影。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和腐爛的氣息。

然后，他聽到了哭聲。

細細的，幽幽的，像斷了線的風箏，在凄風苦雨中時斷時續(xù)。

董安循聲望去，心臟驟然縮緊。

一個穿著鮮紅襖子、翠綠褲子的小小身影，正孤零零地跪在一座低矮的新墳前。

雨水打濕了她的頭發(fā)，緊貼在小臉上。她低著頭，肩膀一聳一聳，哭得傷心欲絕。

董安想走近，腳步卻像灌了鉛。

他想看清她的臉，視線卻被雨水模糊。

小女孩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注視，哭聲戛然而止。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

慘白的小臉濕漉漉的，沒有五官，只有眉心一點猩紅，紅得像要滴出血來！

那點朱砂痣，在灰暗的雨幕中，是唯一刺目的亮色！

“嗬！”董安倒抽一口冷氣，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

心臟狂跳，幾乎要沖破胸膛！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里衣，濕漉漉地貼在背上。

窗外，雨還在下，敲打著瓦片，聲音單調而真實。

他大口喘著粗氣，驚魂未定地環(huán)顧四周。鋪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進來的一點微弱的、被雨水浸染的月光，勉強勾勒出家具和貨架的輪廓。

還好，是夢…只是夢…

他抬手抹了把額頭的冷汗，長長吁出一口氣。

然而，這口氣剛吐到一半，就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嚨里。

一股冰冷的、帶著劣質彩紙和陳腐漿糊味道的氣息，近在咫尺地拂過他的面頰。

董安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了。

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動脖子，目光一點一點地挪向床邊——

黑暗中，一個矮小的、穿著刺目紅襖綠褲的身影，正無聲無息地立在那里。

紙糊的身體在微弱的光線下泛著死氣沉沉的微光。

那張他親手糊出的、慘白模糊的臉上，兩個空洞洞的眼窩，正直勾勾地、毫無偏差地，“鎖定”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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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正所謂：朱砂點破陰陽界，燈影飄搖魅影生。夢里荒墳啼赤襖，床前紙影鎖魂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