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安盯著貨架上那個端正的藍布衫紙人，后背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
剛才送老張頭出門前，它明明還歪著頭。
鋪門一直關著，沒風。
他用力閉了下眼又睜開，紙人依舊直挺挺地立著，墨點的眼睛空洞地回望著他。
記錯了？還是眼花了？
他煩躁地抓了把頭發(fā)，轉身走向鋪子深處，刻意避開了那排紙人。
角落里堆著蒙塵的工具和材料，祖父董老把式的遺照就掛在旁邊的墻上，相框玻璃上積了厚厚一層灰，老人的面容在昏暗光線下模糊不清。
董安擰了塊抹布，胡亂在相框上抹了幾下，灰塵嗆得他咳了起來。
照片里祖父的眼神似乎透過玻璃落在他身上，嚴厲中帶著無聲的審視。
他猛地移開視線，把抹布扔回水盆，水花濺了一地。
“媽的…”他低聲咒罵，也不知是在罵誰！
“不就是個破鋪子……”他嘴里嘀咕著，卻認命般的挽起另外袖子，露出精瘦卻略顯蒼白的手臂，目光掃過這間困住他祖輩、如今又困住了他的牢籠。
積塵厚得像一層毯子，覆蓋著柜臺、貨架、以及那些形態(tài)各異的紙扎祭品。
他走到墻角，那里堆著幾個落滿灰塵的舊木桶和藤筐。
掀開一個蒙著破油布的筐蓋，一股更濃烈的、帶著鐵腥和歲月銹蝕的味道撲面而來。
里面躺著幾件家伙什：一把特制的大剪，黃銅包柄，刃口寬厚，沉甸甸的，冰冷的金屬觸感瞬間刺透指尖；幾柄竹刀，篾片削成，邊緣被摩挲得光滑，此刻卻蒙著灰，像擱淺的死魚；還有半桶凝固的骨膠，表面結著一層龜裂的硬殼，散發(fā)出難以言喻的腥膻氣。
董安的手指拂過那冰涼的剪柄，感到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
不是怕，是厭惡。這觸感像鑰匙，猛地打開來了記憶的大門。
眼前瞬間閃過無數(shù)個昏暗的午后：祖父那張刻板嚴厲的臉，枯瘦卻力大無比的手鉗著他的腕子，逼迫他捏緊這沉重的剪刀，對準那些脆弱的竹篾和彩紙。
“用力！手腕要穩(wěn)！心思要沉！寅子，這是吃飯的手藝，更是撈陰門的手藝！容不得半點馬虎！”祖父的呵斥聲仿佛還在耳邊炸響，帶著唾沫星子噴在臉上。
那些被竹篾劃破手指滲出的血珠，那些被祖父藤條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痛楚，那些被關在鋪子里一遍遍扎著紙人紙馬的枯燥與窒息…一股強烈的、混合著屈辱和叛逆的惡心感涌上喉嚨。
他猛地丟開剪刀，金屬砸在木桶邊緣，發(fā)出“哐當”一聲悶響，在死寂的鋪子里格外刺耳。
幾只躲在貨架深處的老鼠被驚動，緊接著就是一陣亂竄，消失在更深的陰影里。
看著四散逃竄的老鼠，董安嘟囔道：“我也得做點什么，總不能讓自己餓死。”
他從腳下藤筐里抽出一張紙，手指僵硬地開始折疊、翻轉。
記憶里的步驟像是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變得模糊不清。
曾經被祖父強迫練得嫻熟的手法，此刻顯得笨拙而別扭。
金箔紙在他手里發(fā)出細碎的、抗議般的窸窣聲。
半晌，他才勉強折出一個歪歪扭扭、毫無光澤的元寶雛形，那粗糙的形狀像個拙劣的諷刺，嘲笑著他荒廢的技藝和此刻的境遇。
看著自己的作品，他泄氣地將那不成形的“元寶”丟向柜臺上，元寶滾了兩下，停在祖父遺照的下方，像一份不合格的祭品。
不知不覺間，天色徹底暗沉下來。
雨勢又大了，密集的雨點敲打著瓦片，匯成一片單調的嘩嘩聲。
鋪子里沒開燈，不是不想開，而是早已沒有了電，開不了燈。
只有窗外透進一點微弱的天光，勉強勾勒出物品的輪廓。
黑暗放大了寂靜，也放大了那些細微的、難以分辨的聲響。
董安靠在柜臺后的舊藤椅上，閉著眼，試圖驅散心頭的煩躁和隱隱的不安。
也不知過了多久。
他忽然感覺到在這雨聲中，似乎夾雜著別的什么。很輕，很模糊，像一聲極低的嘆息，又像是什么東西在布料上輕輕摩擦。
他猛地睜開眼，屏住呼吸。
鋪子里依舊一片死寂，只有雨聲。
是聽錯了？他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但那種被什么東西窺視的感覺揮之不去。
他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貨架。那些紙人隱在更深的陰影里，像一排排沉默的守衛(wèi)。
董安一個個的數(shù)著：藍布衫的、穿碎花襖的、戴瓜皮帽的……視線滑到靠墻最里面的位置時，他的動作頓住了。
那里本該立著一個穿著小紅襖、綠褲子，女童紙人——就是老張頭紙條上李阿四要的那種。
現(xiàn)在，那個位置空著。
董安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明明記得下午清點時，那個紙人就在那兒。
他站起身，動作帶倒了藤椅，椅子腿刮過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噪音。
不過，他現(xiàn)在顧不上這些，快步走到貨架前。借著窗外微弱的光，他仔細辨認。
貨架角落積著灰，有明顯的痕跡——一個紙人底座大小的圓形區(qū)域灰塵較薄，旁邊還有兩道像是紙人褲腿拖過的細微劃痕。
痕跡很新。
它移動過？
董安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頭頂。他猛地轉頭，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視整個鋪子。
昏暗的光線下，那些紙人的輪廓顯得更加詭異。穿碎花襖的女紙人似乎離他近了一點？
藍布衫男紙人的手，剛才是不是垂在身側的？
現(xiàn)在那只用紙糊的手，角度好像微微向上抬起，指向……指向后門的方向？
他死死盯著那個藍布衫紙人，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冰冷的柜臺。
汗水浸濕了內衫，黏膩地貼在皮膚上。鋪子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和窗外單調的雨聲。
不，不對。
雨聲中，那模糊的低語又來了。
這一次，似乎更清晰了一些，不再是單純的嘆息，像含混不清的幾個音節(jié)，斷斷續(xù)續(xù)，若有若無地飄蕩在潮濕的空氣里，辨不出方向。
董安的手在身側摸索，抓住了柜臺上一把沉重的竹尺，冰冷的觸感給了他一絲微弱的安全感。
恐懼就像一條冰冷的蛇，纏繞著他的心臟，但另一種更強烈的情緒在心底翻涌——憤怒，還有被冒犯的暴怒。
這是董家的鋪子！是他祖父守了一輩子的地方！
就算他再不情愿，就算他手藝再生疏，也輪不到這些紙扎的死物在這里裝神弄鬼！
他咬著牙，腮幫的肌肉繃得緊緊的。
目光掃過祖父那張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嚴厲的遺照，掃過墻上掛著的、蒙塵的祖?zhèn)鞴ぞ撸詈舐湓谀莻€被他揉爛的畸形元寶上。
一股混雜著不甘、屈辱和某種被逼到絕境的血性猛地沖了上來。
跑？又能跑到哪里去？
賭博的牌桌已經榨干了他最后一點尊嚴和出路。
他深吸一口氣，握著竹尺的手明顯的抖動著。
他不再看那些陰影里的紙人，而是死死盯著祖父遺照的方向，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狠勁：
“行！不就是扎紙嗎？祖宗傳下來的飯碗，我董安……端了！”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敲打著漫漫長夜。
而這一夜，董安卻在冰冷的被注視感中，再無一絲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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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謂：紙人暗動魅影藏，紅襖失蹤藍衫指。困途忽起剛烈志，重拾祖藝向幽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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