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娘攙著我回到家。
祠堂里那股陰冷腐臭好像還粘在身上,甩都甩不掉。
“阿生,昨晚…昨晚到底咋了?你…你沒事吧?”娘的聲音抖得厲害,手也冰涼。
我腦子還渾著,白璃仙子的冷香和那張蛆蟲亂爬的爛臉來回沖撞。我搖搖頭,含糊地說:“沒…沒啥大事,就是…就是有點嚇人…外面有東西鬧騰…”
娘緊張地抓住我的胳膊:“你…你沒答應(yīng)啥吧?那些東西…有沒有逼你應(yīng)承啥?”
答應(yīng)啥?我愣了一下,想起那女鬼要“嘗一口”我的心,趕緊搖頭:“沒!絕對沒答應(yīng)!”
娘這才長長松了口氣,整個人都軟了幾分。她把我摟緊了些,聲音帶著后怕:“那就好…那就好…聽娘的,晚上祠堂里發(fā)生啥,都當是噩夢!別想!別琢磨!熬過最后兩晚,娘就送你回市里學校去!咱們離開這鬼地方!”
我還想問問爹到底是怎么死的,為什么死在那位置,還有那白璃……
可娘臉一板,異常嚴肅地打斷我:“阿生!聽話!有些事不是你能摻和的!忘了!全當沒發(fā)生過!”她眼神里有種我看不懂的恐懼,很深。
我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娘是為我好,我知道。
家里已經(jīng)搭起了簡陋的靈堂,爹那口薄皮棺材停在中央。
空氣里彌漫著香燭紙錢的味道,混著一種說不出的沉悶悲傷。
操持這一切的,是娘專門從縣城請來的棺爺,禾守義。
禾師傅在縣里很有名望,據(jù)說最重死者囑托,曾經(jīng)為了一個“葬在老槐下”的遺愿,硬是冒雨改道三十里。他懂很多喪葬規(guī)矩,還會“問米”跟死人說話。
禾師傅個子不高,精瘦,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藏青布褂,腰間別著個舊布包,眼神很沉,看人的時候像能把你骨頭縫都看透。他身邊跟著幾個沉默的抬棺匠和入殮師,手腳麻利地布置著。
娘把我拉到一邊,再次叮囑:“阿生,你就在邊上待著,啥也別說,啥也別碰,更別幫忙!聽見沒?”她眼神里的擔憂幾乎要溢出來。
我點點頭,找了個角落的矮凳坐下。
禾師傅指揮著人,聲音不高,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帶來的抬棺工具很特別:抬棺杠用的是三年生的毛竹中段,削去了青皮,露出里面黃澄澄的竹黃,還烤成了微微的弧形。禾師傅說這叫“通陽杠”,竹子中空能通陽氣,化解棺材里的陰煞氣,省得杠子被“陰寒”凍斷。杠子兩頭還套著鐵箍,刻著“山”字紋,說是靠山的穩(wěn)固。
綁棺材的也不是普通麻繩,而是一種老山藤剝皮陰干后搓成的藤繩,又韌又結(jié)實。藤繩上還用朱砂畫著彎彎曲曲的“∞”形符號,或者纏著幾節(jié)干艾草。禾師傅解釋,山藤吸足了山里的陽氣,耐腐,這朱砂符和艾草都是防著山林里的陰氣瘴氣侵蝕繩子,避免半道出事。
看著這些講究的物件,我心里莫名地更沉了。爹的死,真的只是意外嗎?
很快到了正午,出殯的時辰。天色陰沉,壓得人喘不過氣。我們家沒啥親戚,后面稀稀拉拉跟著些村里膽子大的男女老少,氣氛壓抑得很。
我拄著盲杖走著(沒人知道我看得見),有些悲傷,回憶著這些年來爹嚴苛又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緊閉的眼皮下溢出兩行淚水。
抬棺的十六個漢子喊著號子,沉重的棺材離了地。剛走出村口不遠,一陣讓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就從那薄皮棺材里傳了出來!像是…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用指甲,一下一下,持續(xù)不斷地刮著棺材板內(nèi)壁!
人群里一陣騷動,竊竊私語變成了驚恐的低呼。禾師傅走在最前面,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凝重,腳步卻沒停。
那刮擦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急,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緊接著,一聲低沉的的嘆息,“唉……”幽幽地飄了出來,清晰地鉆進每個人耳朵里!
抬棺匠們的腳步明顯亂了,號子也喊不齊了。禾師傅猛地回頭,眼神如電,低喝一聲:“穩(wěn)住!腳下生根!”
就在這時,異變突生!
先是綁著棺材的藤繩,其中一根靠近棺尾的位置,毫無征兆地“啪”一聲脆響!
像是被無形的火燒斷了!緊接著,一根抬棺的毛竹杠,在“嘎吱”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后,從中部猛地斷裂開來!
“啊呀!”抬棺的漢子們驚呼出聲,棺材猛地一歪,直往下墜!
千鈞一發(fā)!
禾師傅反應(yīng)快得嚇人!他一個箭步?jīng)_到棺材下墜的一側(cè),手中那根看著就沉甸甸、油光發(fā)亮的桃木棺棍閃電般伸出,穩(wěn)穩(wěn)地抵住了棺材一角!巨大的下墜力道讓他手臂上的青筋都暴凸起來!
“繼續(xù)走!別停!”他低吼著,聲音像悶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抬棺匠們咬著牙,勉強穩(wěn)住身形,頂著棺材里越來越響的刮擦聲和那詭異的嘆息,繼續(xù)往前挪。
可那棺材,越來越沉。抬棺匠們的腿肚子都在打顫,汗水順著額頭往下淌。終于,在距離選好的墳坑還有十幾步的地方,前面一個漢子腳下被石頭一絆,一個趔趄!
重心瞬間失衡!
“轟隆——?。?!”
一聲悶響!沉重的棺材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濺起一片塵土!
人群炸了鍋!
“媽呀!”
“棺材落地了!”
“不吉利??!”
“快跑!”尖叫聲四起,一大半村里人嚇得魂飛魄散,扭頭就往回跑,場面一片混亂。
抬棺匠們臉色灰白,看著地上那口像是生了根、死死粘在地上的棺材,手足無措。
禾師傅臉色鐵青,眼中卻不見慌亂。
他走到棺材旁邊,深吸一口氣,猛地舉起手中那根刻滿符文的桃木棺棍,“咚!”一聲,狠狠砸在棺材旁邊的硬地上!
聲音沉悶有力,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感。
“都給我回來!站好!”他厲聲喝道,剩下幾個膽大的抬棺匠和村民被他氣勢所懾,勉強站定。
禾師傅不再看他們,飛快地從隨身的布包里掏出一把稻草和一小塊疊好的布——那是我爹生前貼身穿的一件舊汗衫。
他手指翻飛,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眨眼間就用稻草和汗衫扎出了一個歪歪扭扭但能看出人形的草人。他又摸出一張黃符,用朱砂混著點灰黑色的粉末(我猜是爹的指甲灰)在上面飛快地畫了個扭曲的符文,啪地貼在了草人的胸口。
“取墨來!”他低喝。
旁邊一個抬棺匠趕緊遞上硯臺。禾師傅用手指蘸了濃黑的墨汁(沒有陰水,只能用墨代替),飛快地在草人臉上抹了眼睛、鼻子、嘴巴。
做完這一切,禾師傅一手搖動一個巴掌大的銅鈴鐺,那鈴聲忽高忽低,尖細時像女人哭,低沉時像男人吼。
他繞著那口粘在地上的棺材,一步一頓地走了起來,嘴里念念有詞,聲音又快又急,像是某種古老的咒語:
“草為骨,布為皮,暫代亡魂受怨羈。棺中靈,隨我去,莫教怨氣鎖黃泥…”
念到第三圈時,異象陡生!
那口砸在地上的棺材,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
“哐當!哐當!”
像是里面有東西在瘋狂地撞!與此同時,那個躺在地上的草人,明明沒人碰它,竟然也“簌簌”地抖動起來!越抖越厲害!
禾師傅眼神一厲,鈴聲猛地拔到最高最尖利的一響,口中大喝:“兄弟!入土為安!今日親友皆聚集,送你最后一程!莫要再留連,莫要生怨念!陽間路已斷,黃泉門已開!走好——!”
他最后一個“走好”吼出來,像是帶著某種力量。
說也奇怪,那瘋狂震動的棺材,猛地一滯!而那個草人,瞬間停止了抖動,變得死氣沉沉。
“起!”禾師傅一聲令下。幾個抬棺匠如夢初醒,趕緊上前,用備用的杠子撬。這一次,雖然棺材依舊沉重無比,但竟然真的被一點點撬離了地面!
禾師傅看準時機,猛地將手中那根粗壯的桃木棺棍插入棺材底部,全身力氣爆發(fā),低吼一聲:“給我起開!”
“轟!”
沉重的棺材竟被他硬生生撬得離地飛起半尺高!
就在棺材下落的一瞬間,禾師傅肩膀一沉,猛地頂了上去!那口沉重的薄皮棺材,竟被他一個人用肩膀穩(wěn)穩(wěn)地扛住了!
他腰板挺得筆直,一步一步,沉穩(wěn)無比地走向近在咫尺的墳坑!
所有人都看呆了。
棺材終于落葬。填土的時候,棺材里再沒傳出任何聲音。禾師傅示意我和娘上前磕頭燒紙錢點香。
我娘哆嗦著劃火柴,可奇怪的是,那紙錢怎么也點不著!
火柴劃一根滅一根,好不容易湊上去,火苗就詭異地自己縮回去,熄滅了。點香也一樣,香頭剛冒點火星,“噗”地就滅了,像是被無形的水澆熄了一樣。
禾師傅看著那點不燃的紙和香,眉頭緊鎖,最后深深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他沒再堅持,默默地從他那個舊布包里,摸出幾個塑料做的、手指長的紅色小塑料棒——電子香。他按了下底部的開關(guān),幾個小塑料棒頂端亮起微弱得幾乎看不清的紅色小光點。
他面無表情地把這幾支亮著小紅點的電子香,插在了爹那新壘起的墳頭前。
“走吧。”禾師傅聲音有些疲憊,招呼大家離開。
我跟著娘,一步三回頭。爹的新墳孤零零地立在那兒,前面插著那幾支微弱閃爍的電子香,在陰沉的天空下,顯得格外怪異和凄涼。
就在我們轉(zhuǎn)過山腳,再也看不到墳頭的時候,我好像感覺身后那微弱的小紅點,劇烈地閃爍了一下。
然后,徹底熄滅了。
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