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井邊站了半宿。
后半夜的露水打濕了青布靴底,膝蓋早就凍得發(fā)木,可腦子里那團亂麻卻越絞越緊——王德全的聲音還在嗡嗡響,漕銀三千兩入了賬,趙尚書的手段,還有斗笠下那雙像淬了冰的眼睛。
我攥了攥袖口,里面還揣著那本陰司簿,紙頁邊緣硌得手腕生疼。
出人命了!
第一聲尖叫刺破晨霧時,我差點沒站穩(wěn)。
井邊的燈籠被風(fēng)刮得亂晃,照見幾個粗使婆子跌跌撞撞跑來,為首的張媽癱在地上,手指抖得像篩糠:王...王主事!
井里撈出來的是王主事!
我望著她們驚慌的臉,突然想起王德全活著時總愛摸那串檀香木佛珠,說是趙尚書從普陀山帶回來的。
此刻他的尸體還泡在井里,佛珠卻不知去向。
讓開!
威嚴(yán)的嗓音像劈柴刀劈開亂響的銅鑼。
我抬頭,正撞進趙元璋的目光里。
吏部尚書穿了件月白暗紋直裰,腰間玉牌在晨霧里泛著冷光,身后跟著四個帶刀護衛(wèi),腳步踏得青石板咚咚響。
德全...他快步走到井邊,望著水面浮起的尸身,喉結(jié)動了動,聲音突然啞了,昨日還說要給我尋兩壇二十年的女兒紅,怎么就...
我盯著他泛紅的眼角,突然想起上個月替他整理卷宗時,他看著貪墨案犯的供詞,也是這樣悲憫的神情——直到那犯人被發(fā)往寧古塔前夜,趙府的暗衛(wèi)才把滅口的毒酒送進大牢。
林幕賓?
趙元璋突然轉(zhuǎn)頭看我,眉峰微挑。
我這才驚覺自己還直愣愣盯著他,趕緊垂下眼,喉嚨發(fā)緊:下官...下官昨夜值夜,聽見動靜就趕來了。
值夜?他撫了撫胡須,目光掃過我沾著露水的衣角,倒是盡責(zé)。話音未落,井邊的衙役已經(jīng)把尸體抬了上來,王德全的臉腫得像發(fā)面饅頭,嘴角還掛著水草。
趙元璋猛地后退半步,扶著石欄干嘔起來,可我分明看見他的手指在石欄上輕輕叩了三下——那是他看賬本時確認數(shù)目無誤的習(xí)慣動作。
封鎖院子。他擦了擦嘴,聲音又恢復(fù)了沉穩(wěn),林幕賓,你跟我查案。
我跟著他往正廳走,靴底黏著的濕泥在青磚上印出歪歪扭扭的腳印。
路過門房時,老周頭正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煙鍋子明明滅滅,照見他脖頸處一道新添的紅痕——像是被什么細繩子勒的。
大人,王德全的書房...我故意踉蹌了下,昨夜他還說要整理今年的賬冊,或許能...
去。趙元璋的腳步頓了頓,把鑰匙拿給林幕賓。
書房在西跨院,窗欞上還掛著王德全親手寫的勤慎二字。
我推開門,霉味混著陳墨香撲面而來,案頭堆著半尺高的賬冊,最上面那本封皮泛著油光——是他專門記私賬的厚棉紙。
翻到七月十六那頁時,我的指甲幾乎掐進掌心。
漕銀三千兩,分三路入趙記布莊、李記糧行、陳記典當(dāng)。墨跡還帶著潮氣,應(yīng)該是最近才補記的。
我想起陰司簿上寫著王德全的罪:私吞漕銀三千兩,買兇滅口三人,每一筆都和賬冊對得嚴(yán)絲合縫。
找到什么了?
趙元璋的聲音在背后響起時,我差點把賬冊摔在地上。
他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手里端著茶盞,水面紋絲不動——顯然已經(jīng)站了好一會兒。
回大人,是今年的例錢明細。我把賬冊合上,指腹蹭過趙記布莊那行字,王德全做事倒仔細。
他笑了笑,接過賬冊隨意翻了兩頁,茶盞里飄出茉莉香:你跟著我這些日子,該知道,本尚書最恨的就是手腳不干凈的人。
我盯著他袖中露出的半截玉扳指,那是皇上去年賞的和田玉,此刻正泛著冷白的光。大人明察秋毫。我弓著背,讓額前的碎發(fā)遮住眼神,只是這陰司簿...
陰司簿?他的手指突然收緊,茶盞發(fā)出細碎的裂響,什么陰司簿?
我裝作慌亂地去摸袖口,卻在觸到那本小冊子時頓住——趙元璋的目光像兩根銀針,正扎在我藏冊子的位置。沒...沒什么,可能是我記錯了。我干笑兩聲,許是昨夜沒睡好,有些糊涂。
他盯著我看了片刻,突然笑出了聲:年輕人,熬不得夜。他把賬冊遞還給我,下午不用來值房了,回屋歇著吧。
我捧著賬冊往外走,陽光透過廊下的紫藤花照在身上,卻還是冷得發(fā)抖。
經(jīng)過前院時,老周頭的旱煙早滅了,門檻上只剩一堆灰白的煙灰。
風(fēng)卷著落花掠過我的腳面,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兩下,像敲在緊繃的鼓面上。
午后的蟬鳴開始響了。
我站在自己屋門口,手按在門閂上,背后傳來小書童的聲音:林公子,您臉色不好,可要請大夫?
不必。我扯了扯嘴角,就是頭有些疼。
門閂落下的瞬間,我摸出袖中的陰司簿。
紙頁在陽光下泛著青灰,最末一頁的字跡還沒干:林昭之,私窺陰司簿,當(dāng)受冥火焚心之刑。
窗外的紫藤花簌簌落著,我盯著那行字,突然聽見房梁上有細碎的響動——像是指甲刮過木梁的聲音。
我攥著陰司簿的手沁出冷汗,房梁上的響動突然停了。
蟬鳴聲透過窗紙滲進來,黏糊糊的,像浸了水的棉絮堵在耳朵里。
該試試了。
我把陰司簿按在胸口——這是王德全死前最后接觸的東西,或許能當(dāng)引子。
后背貼上冰涼的墻,閉眼前最后一眼,看見案頭那盞青釉燈,燈芯結(jié)著豆大的燈花,像顆凝固的血珠。
意識沉下去時,后頸先泛起涼意。
是間逼仄的屋子,霉味裹著潮土氣往鼻子里鉆。
我站在青磚地上,頭頂懸著盞昏黃的油燈,燈影里,墻上掛著幅畫像——朱紅官印蓋在右下角,“刑部主事周明遠”七個字洇著墨痕,像滴沒擦凈的血。
“漕銀的事,別讓趙尚書知道。”
聲音從背后傳來,我猛地轉(zhuǎn)身。
穿青布短打的王德全正背對著我,手里攥著串檀香木佛珠——正是他失蹤的那串!
他的影子被燈拉得老長,在墻上扭曲成蛇的形狀:“周主事說,今年的三成要打進暗門的戶頭,剩下的……”
“剩下的填趙府的窟窿?”我脫口而出。
王德全的動作頓住,緩緩回頭。
他的臉還是腫的,眼皮卻沒合上,鼓得像兩顆泡發(fā)的黑棗:“你是誰?”
我喉嚨發(fā)緊。
這是死者的夢境,按理說他該重復(fù)死前記憶,可他在看我!
豆油燈“噼啪”炸響,火星濺在他肩頭,他卻像沒知覺似的,一步步逼近:“陰司簿……你看了陰司簿?”
“我是來查案的!”我后退,后腰撞上條硬木凳。
他的手突然掐住我脖子,指甲縫里還沾著井里的淤泥:“冥火焚心……冥火焚心……”
“醒!”我咬破舌尖,血腥氣沖進口腔。
睜眼時,我癱在地上,后背全是冷汗。
案頭的燈花已經(jīng)爆了,碎成星星點點的黑灰。
我顫抖著摸出隨身的狼毫筆,在宣紙角落速記:“夢境異常——王德全察覺我存在;關(guān)鍵線索:刑部主事周明遠、暗門戶頭、佛珠在兇手處。”
窗外傳來小書童的吆喝:“林公子,趙大人讓您去值房取今年的考功冊!”
我迅速把紙頁塞進瓷枕下,擦了擦嘴角的血。
考功冊?
趙元璋這是在試探我是否真的“歇著”。
我理了理衣襟,出門時故意踢到門檻,疼得倒抽冷氣——裝病的戲碼得做足。
刑部在吏部斜對面,朱漆大門上的銅釘泛著青黑。
我捧著考功冊跨進去時,門房的老卒正用草繩捆文書,草屑落在他皴裂的手背上:“吏部的?周主事在西耳房核案呢。”
西耳房的門虛掩著,我聽見算盤珠子響。
“周大人,”我清了清嗓子,“吏部今年的考功冊要與刑部互核,趙尚書讓我送個話。”
門“吱呀”開了條縫,露出張瘦長臉,左眉骨有道刀疤:“我是周明遠。”他掃了眼我懷里的考功冊,“互核?趙尚書倒勤快。”
我注意到他案頭壓著張紙角——是漕運路線圖。
“趙大人最看重官聲。”我把考功冊往前遞了遞,“聽說今年漕銀有虧空?”
周明遠的瞳孔縮了縮,算盤珠子“嘩啦”散了一桌。
他突然笑了:“林幕賓是吧?趙尚書跟前的紅人,怎么打聽起漕銀了?”他的手慢慢摸向腰間——那里別著把烏木鞘的短刀。
“不過順嘴一問。”我后退半步,“那考功冊我放門房了,大人有空去取。”
轉(zhuǎn)身時,后頸的汗毛全豎起來。
我能感覺到周明遠的目光像根針,扎在我后心。
走到儀門時,門房老卒突然拽住我衣袖,聲音壓得極低:“林公子,周主事上個月提了三車官印泥——可刑部的印泥庫,上個月剛進過新的。”
我攥住他的手,掌心全是汗:“謝了。”
暮色漫上來時,紫藤花架的影子拖得老長。
我繞過后花園的太湖石,故意往最暗的后巷走——從下午開始,我就覺得有雙眼睛跟著我,像條無聲的蛇。
“啪。”
青石板上的腳步聲突然頓住。
我猛地轉(zhuǎn)身,看見墻根站著個黑衣人,月光漏過瓦縫,照見他腰間懸著柄精鐵短刃。
“別管陰司簿的事。”他的聲音像砂紙磨過鐵片。
我假裝踉蹌,退到墻根:“官差辦案,你算哪門子……”
話沒說完,他已經(jīng)撲過來。
短刃帶起的風(fēng)刮過我耳垂,我側(cè)身撞向旁邊的醬菜缸,缸沿磕得肋骨生疼。
黑衣人反手又是一刀,我抓住缸沿的竹篾蓋砸過去,他閃身時,短刃劃破了我的衣袖。
“再查,你就是下一個王德全。”他低喝一聲,躍上墻頭。
我扶著墻喘氣,月光里,他的衣角掃過墻根的野菊。
有什么東西從他身上掉下來,落在我腳邊——是塊半舊的青布,邊角繡著團暗紋,在夜色里像團沒化開的墨。
我彎腰撿起,指尖觸到繡紋的瞬間,后巷的狗突然狂吠起來。
遠處傳來巡城兵的梆子聲,黑衣人早沒了影子。
我把青布塞進袖中,望著漸濃的夜色,喉嚨里泛起股鐵銹味——這案子,比我想的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