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醉的頭痛像是有一千根鋼針在太陽穴里攪動。
我睜開眼,首先聞到的是一股廉價脂粉混合著劣質(zhì)酒氣的味道,雕花木床上,一方猩紅色的薄紗帳幔垂落在我眼前,上面繡著的鴛鴦歪歪扭扭。
“林大人!林大人!您醒了!”一個尖細的嗓音在我耳邊炸開。
我費力地轉(zhuǎn)動脖子,看到一張擠滿了焦急的年輕臉龐。
是我的小廝,阿四。
他身上的粗布短衫已經(jīng)濕了半邊,不知是汗水還是什么。
“這是……哪里?”我的喉嚨干的像火烤一樣。
“大人,我的好大人!這是‘紅袖招’啊!”阿四快要哭出來了,“您昨夜……您說要為自己踐行,結(jié)果就……”
紅袖招。
京城里三教九流匯聚的煙花之地。
我,林昭之,十年寒窗,一朝登科,從江南小縣的窮秀才,一路考到殿試前列,被欽點入吏部,明日就要去尚書府報到,成為天子腳下最炙手可熱的官場新貴。
而現(xiàn)在,我卻在即將上任的前夜,爛醉在一家妓院里。
“什么時辰了?”我猛地坐起來。
“卯時三刻了,大人!吏部尚身邊的張主事派人傳話,說趙尚書點名要見您,巳時之前必須到尚書府!”
巳時!
我心中一沉。
“快!扶我起來!”我顧不上頭痛欲裂,掙扎著下床。
阿四手忙腳亂地幫我穿上那件皺巴巴的官袍,又用冷水浸濕的布巾胡亂在我臉上一通猛擦。
吏部尚書趙元璋,是當朝宰相的心腹,權(quán)傾朝野,以治事嚴苛、不近人情著稱。
新官上任第一天,就以這副尊容遲到,無異于將自己的脖子伸到他的屠刀下面。
一路被阿四半拖半拽地塞進一輛顛簸的馬車,我的五臟六腑都在翻江倒海。
我閉著眼,腦子里飛速運轉(zhuǎn)。
完了,全完了。
十年苦讀,家族的期望,老師的囑托……這一切,似乎都要在今天,因為一夜荒唐,化為泡影。
馬車在尚書府的側(cè)門堪堪停下時,距離巳時只差一炷香的功夫。
我被一個面無表情的主事領(lǐng)著,穿過重重回廊。
我的腳步虛浮,酒氣混雜著冷汗的味道,連我自己都覺得刺鼻。
書房的門被推開,一股沉郁的檀香氣撲面而來。
我低著頭,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掃了一眼。
案后坐著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身穿緋色官袍,面容清瘦,眼神銳利如鷹。
他沒有看我,只是慢條斯理地用杯蓋撇去茶碗里的浮沫。
他就是趙元璋。
“下官林昭之,參見尚書大人。”我躬身行禮,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fā)顫。
趙元璋沒有立刻叫我起身,書房里一片死寂,只有他撥弄茶葉的細微聲響。
冷汗順著我的脊背,一道道地往下淌。
“林昭之,”他終于開口了,聲音平淡,“江南臨安府人士,二十四歲,元啟十五年科考榜眼。本官說的可對?”
“大人明鑒。”
“抬起頭來。”
我緩緩抬起頭,迎上他審視的目光。他已經(jīng)聞到了我身上尚未散盡的酒氣。
“聽說,你昨夜在紅袖招盤桓了一宿?”他放下茶杯,語氣依然平淡,但問題卻像一把刀子,直刺我的要害。
果然,我的一舉一動,早已落入他的眼中。
此刻若是辯解,只會顯得欲蓋彌彰;若是認錯,又坐實了自己放浪形骸的罪名。
電光石火間,一個荒唐至極的念頭從我腦中閃過。
賭一把。
我擠出一個略帶幾分憨厚的笑容,拱手道:“回大人,確有其事。下官初到京城,對風土人情尚不熟悉。聽聞‘紅袖招’乃是京城消息最靈通、人員最龐雜之地。下官心想,吏部掌管天下官吏的考評升遷,若不深入市井,不了解這三教九流的真實生態(tài),閉門造車,豈非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是以,下官斗膽,前去‘體察民情’,雖有些許失態(tài),卻也算是略有所得。”
這番話說得我自己都心虛,簡直是把無恥當成了機智。
我看見對面趙元璋的嘴角,似乎極輕微地抽動了一下。
“體察民情?”他重復了一遍,尾音微微上揚,“那么,你都得了些什么?”
“下官得知,城西的米價又漲了三分,販夫走卒怨聲載道。也聽聞,最近有一批來路不明的絲綢流入黑市,沖擊了官營織造。更重要的是,下官還聽到了不少百姓對朝廷官吏的議論,褒貶不一,卻最是真實。”我硬著生頭皮,將昨夜在酒桌上聽來的各種閑言碎語,用官場話術(shù)包裝了一番,有條不紊地說了出來。
我說完,書房再次陷入了沉默。
良久,趙元璋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看著我,臉上竟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年輕人,有膽識。”
這句評價,不知是褒是貶。
我只覺得后背的冷汗已經(jīng)將中衣徹底浸透。
他揮了揮手:“去吧。文吏司的王主事會帶你去辦公室。吏部不養(yǎng)閑人,更不養(yǎng)蠢人,你好自為之。”
“下官遵命。”我如蒙大赦,躬身退出書房。
直到房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腿一直在微微發(fā)抖。
王主事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臉上堆著假笑,將我領(lǐng)到一處偏僻的院落。
院子很小,只有三間廂房,其中一間,就是我的公房。
“林大人,您以后就在這兒辦公了。”王主事皮笑肉不笑地說,“有什么需要,盡管跟下邊的人說。不過這偏院離得遠,他們過來一趟也不容易,您多擔待。”
我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這是排擠,是下馬威。
或許是趙元璋的敲打,或許是同僚的嫉妒。
我笑著拱手:“有勞王主事了。”
果然,第一天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
我剛坐下,就有小吏送來一摞積滿了灰塵的文書,說是前朝的舊檔,需要我整理歸類。
午后,我口渴得厲害,便喚來一個小吏倒茶。
茶水送來,我低頭一看,茶水黑乎乎的,上面還漂著幾點未化開的墨塊。
端著茶杯的小吏正和門外幾個人交換著幸災(zāi)樂禍的眼神。
我心中冷笑,臉上卻依舊掛著溫和的笑容,端起茶杯,在他們驚愕的目光中,將那杯墨汁茶一飲而盡。
“好茶!”我朗聲笑道,“墨香提神,正合我意??磥碇T位同僚是怕我午后犯困,特意為我準備的醒神湯啊。林某,心領(lǐng)了!”
門口那幾張看好戲的臉瞬間僵住了,大概是沒想到我會是這種反應(yīng)。
他們想看我出丑,想逼我低頭,我偏不如他們的意。
你們有你們的陽謀詭計,我有我的厚黑臉皮。
這一天,就在這種無聲的較量中過去了。
夜幕降臨,偏院里寂靜無聲。
我點亮油燈,繼續(xù)整理那些永遠也整理不完的舊檔案。
白天的喧囂和算計都已遠去,只剩下燈火和我孤獨的影子。
我揉了揉酸澀的眼睛,正準備起身活動一下筋骨,目光卻無意中落在了書案的一角。
那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本書。
一本通體漆黑,沒有任何裝飾和文字的簿冊。
它的封皮像是用某種不知名的獸皮制成。
我愣住了。
我清楚地記得,這張破舊的書案上除了灰塵,什么都沒有。
這本簿冊,就像是憑空出現(xiàn)的一樣。
是誰放下的?
王主事?
還是那些捉弄我的同僚?
又是什么新的把戲嗎?
我心中警鈴大作,拿起那本黑色的簿冊,小心翼翼地翻開。
里面并非空白。
第一頁上,用一種仿佛鮮血凝固而成的暗紅色字體,寫著一行字。
字跡瘦硬,帶著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王德全,貪墨漕銀三千兩。”
王德全?
我皺起眉頭。
這個名字我有點印象,好像就是今天帶我來偏院的那個王主事。
貪墨漕銀三千兩?
這可是掉腦袋的大罪。
是惡作劇嗎?
可這簿冊的出現(xiàn)方式太過詭異,上面的字跡也透著一股邪氣。
我將簿冊翻來覆去地看,除了這一行字,再無其他內(nèi)容。
我將簿冊合上,放在燈下。
這東西,絕不尋常。
我甚至不敢將它隨意丟棄,只能將它塞進了我的行囊深處。
我坐回案前,卻再也看不進一個字。
腦子里反復回響著那行血紅色的字。
王德全,貪墨……
就在我心神不寧之際,窗外,后院的方向,忽然傳來“噗通”一聲悶響。
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夜里,這聲異響顯得格外突兀。
偏院里除了我,應(yīng)該沒有別人了。是野貓嗎?
我遲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站起身,吹熄了油燈,悄悄地推開房門,在空無一人的院子里,我屏住呼吸,循著剛才聲音傳來的方向,一步步走向后院。
后院很小,只有一口廢棄的古井。
借著月光,我看到井邊似乎躺著一個人影。
我的心猛地一緊,放輕了腳步,慢慢靠近。
走得越近,空氣中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就越是清晰。
終于,我看清了。
那是一個人,一個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人。
他穿著吏部主事的官服,身形和白天見到的王主事一模一樣。
我大著膽子,繞到他的正面。
一張圓胖的臉正對著我,雙眼圓睜,瞳孔渙散,臉上滿是驚恐和難以置信的表情。
是王德全!他死了。
他的胸口,插著一張被鮮血浸濕的紙條。
我湊近了,借著月光,看清了上面用同樣的暗紅色字體寫著的一行字。
“陰司簿已驗,時辰到!”
陰司簿……我的腦子“嗡”的一聲。
——就是我案頭那本黑色的簿冊!
一股寒氣從我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這不是惡作劇,不是巧合!
那本簿冊,它……它預(yù)言了王德全的罪行,也預(yù)言了他的死亡!
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卻被腳下的石子絆了一下,一個踉蹌,手不受控制地向前伸出,指尖恰好觸碰到了王德全冰冷的尸體。
就在那一瞬間,我眼前猛地一黑。
周圍的世界消失了。
月光、古井、尸體……全都不見了。
我仿佛墜入了一片灰蒙蒙的混沌之中,只剩下意識像一個虛無的幽靈,漂浮在這片無盡的灰色里。
緊接著,一個模糊的畫面在我眼前成形。
那是一間昏暗的屋子,看起來像是一間庫房。
王德全,活著的王德全,正和一個戴著寬大斗笠、看不清面容的人低聲交談。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諂媚和緊張。
“……您放心,那三千兩漕銀已經(jīng)分批入了賬,做得天衣無縫,絕對查不出來。但……但是趙尚書那邊……”
戴斗笠的人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側(cè)了側(cè)頭,斗笠的陰影下,似乎有一雙冰冷的眼睛在注視著他。
王德全的聲音更加卑微了:“下官不是信不過您,只是趙尚書的手段,您也是知道的,萬一他……”
話未說完,眼前的畫面像是被打碎的鏡子,驟然破碎成無數(shù)光點,消失在灰霧之中。
我猛然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還站在井邊,手還保持著觸碰尸體的姿勢。
額頭上全是冷汗,手心一陣陣發(fā)麻,幾乎失去了知覺。
耳邊,似乎還回響著夢境中王德全那卑微而恐懼的聲音。
趙尚書……他提到了趙元璋!
我觸碰了尸體,然后就看到了他死前的景象?
我僵硬地收回手,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
我不是在做夢。
我獲得了一種……匪夷所思的能力。
而那本被我藏起來的“陰司簿”,它到底是什么東西?
它能審判人的罪行,決定人的生死?
它背后,又藏著怎樣一個比貪腐更加黑暗、更加恐怖的秘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冰冷的夜風吹過,卷起地上的落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在這死寂的院落里,井邊的尸體,行囊里的妖書,腦海中詭異的記憶碎片,還有一個高高在上、深不可測的吏部尚書。
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在京城這潭深水的底部,已經(jīng)悄然張開。
而我,林昭之,從踏入這座尚書府的第一刻起,就已經(jīng)身處網(wǎng)中,無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