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砸在臉上,冰冷刺骨。
沈硯的指尖死死摳進天臺邊緣濕滑的水泥縫里,半個身子懸在二十八層的高空之外。下方是吞噬一切的黑暗,只有扭曲的霓虹光暈在雨幕里暈染開,像地獄張開的巨口。追捕了三個月的連環(huán)殺手“毒蝎”就在幾步之外,那張陰鷙的臉上濺著受害者的血,雨水都沖刷不盡,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嘴角咧開一個瘋狂的弧度。
“沈支隊長,下去陪他們吧!”
扳機扣動,火光撕裂雨夜!
巨大的沖擊力狠狠撞在沈硯胸口,他悶哼一聲,手指再也無法承受身體的重量,絕望地脫離了濕冷的邊緣。失重感瞬間攫住了他,風聲、雨聲、殺手瘋狂的大笑聲,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越來越清晰的救護車鳴笛,全都攪成一團混沌的巨響,灌入耳中,又急速抽離。世界在眼前顛倒、旋轉(zhuǎn)、模糊
黑暗。
無邊無際、粘稠窒息的黑暗包裹上來,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被,層層疊疊壓在身上,拖拽著意識不斷下沉。
冷。
一種截然不同的、帶著腐朽氣息的寒意,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鋼針,穿透皮肉,刺入骨髓。不是雨水的清冷,而是地底深處、終年不見陽光的陰濕。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味粗暴地鉆入鼻腔——那是稻草腐爛的酸餿、排泄物經(jīng)年累月的惡臭、鐵銹的腥氣,還有一種若有若無、卻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陳舊血腥味。
“呃”
一聲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從喉嚨深處擠出,微弱得如同垂死蚊蚋的振翅。沈硯猛地睜開眼。
視野里一片昏蒙,只有遠處甬道壁上一點黃豆大小的昏黃火光,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中搖曳不定,勉強勾勒出一個扭曲、壓抑的輪廓。不是醫(yī)院消毒水的慘白燈光,也不是墜樓前那撕裂夜空的霓虹。
他發(fā)現(xiàn)自己蜷縮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身下是濕漉漉、散發(fā)著霉爛氣味的稻草,扎得裸露的皮膚生疼。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像吸入了混雜著鐵銹和腐肉的冰渣子,刮擦著脆弱的喉嚨和肺腑。
“嗬嗬嗬”旁邊不遠處傳來一陣拉風箱般、有氣無力的喘息,夾雜著意義不明的囈語。
這是哪里?醫(yī)院?不可能!墜樓前的最后一刻,他清楚地記得子彈撕裂胸腔的劇痛和失重的絕望。難道
一個荒謬、冰冷到讓他渾身血液幾乎凍結(jié)的念頭驟然浮現(xiàn):地獄?
他試圖移動身體,一陣劇烈的疼痛立刻從四肢百骸炸開,尤其是手腕和腳踝,仿佛被燒紅的鐵箍死死勒住。沉重的金屬摩擦聲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鐐銬!
粗如兒臂的生鐵鐐銬,冰冷刺骨,深深嵌入皮肉,邊緣磨出了暗紅的血痂和腫脹的淤痕。沉重的鐵鏈一直拖到墻角,另一端鉚死在濕漉漉、布滿墨綠苔蘚和白色鹽霜的巨大青石墻上。
沈硯的心猛地一沉,身為資深刑偵專家的本能瞬間壓倒了身體的劇痛和意識的混亂。這不是現(xiàn)代的手銬腳鐐!這形制、這重量、這粗糙的鑄造工藝只存在于博物館的展柜和歷史文獻的插圖中!
“嗬新來的?別嚎喪了省點力氣等死吧”一個嘶啞、蒼老、帶著濃重痰音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著朽木,從隔壁的黑暗角落里幽幽飄來,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麻木和絕望。
沈硯強忍著眩暈和嘔吐感,循聲望去?;椟S的光暈勉強照亮了隔壁牢房的一角。一個枯瘦如柴的身影蜷縮在同樣的爛草堆里,亂蓬蓬、沾滿污垢的灰白頭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只能看到一只渾濁無光的眼睛,空洞地望著牢頂滲水的石壁。那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恐懼,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燼。
這里是監(jiān)獄!而且絕非現(xiàn)代文明的監(jiān)獄!
這個認知如同冰水澆頭,讓沈硯瞬間清醒了大半。他猛地撐起上半身,沉重的鐐銬嘩啦作響,牽扯得傷口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他咬緊牙關,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破爛、散發(fā)著餿臭的麻布囚衣。
就在這時,一股狂暴的、不屬于他的記憶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裹挾著撕裂靈魂的劇痛,狠狠沖進了他的腦海!
***冰冷的井水,刺骨的寒意。**一個瘦弱的少年,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儒生青衿,凍得嘴唇發(fā)紫,雙手通紅,顫抖著從幽深的井里提起沉重的水桶。院子里,一個同樣瘦弱、面色蠟黃的婦人倚在破舊的門框上,壓抑著撕心裂肺的咳嗽,眼中滿是心疼和無奈。
***昏黃的油燈,劣質(zhì)的墨香。**指節(jié)因為長時間握筆而酸痛僵硬,桌案上堆著厚厚的賬冊和待抄寫的信件。一個聲音帶著施舍般的傲慢響起:“沈秀才,這是這月的工錢,好好抄,莫要出錯。”幾枚冰冷的銅錢被隨意丟在桌角。少年(或者說青年)低著頭,恭敬地應著:“是,張大人。”眼底深處,是生活的重壓下強行維持的、搖搖欲墜的尊嚴。
***刺目的火光,猙獰的面孔。**無數(shù)火把將簡陋的書房照得亮如白晝!幾個如狼似虎的衙役粗暴地翻箱倒柜,書籍、紙張被肆意踐踏、撕毀。一個穿著低級武官服色、滿臉橫肉的男人(軍需官張謙!)獰笑著,手中高舉著一封拆開的信箋:“人贓并獲!沈硯,你身為秀才,竟敢私通北狄,傳遞軍情!給我拿下!”冰冷沉重的枷鎖瞬間套上脖頸!母親凄厲絕望的哭喊聲被粗暴的呵斥和推搡聲淹沒
***驚堂木的巨響,刺耳的判詞。**昏暗的公堂上,高高在上的官老爺(臨江府通判?)模糊的面孔透著冷漠和不耐煩。驚堂木重重拍下,聲音如同喪鐘:“人證物證俱在,刁民沈硯,勾結(jié)北狄,罪證確鑿!按大靖律,通敵叛國者,斬立決!拖下去,打入死牢,秋后處決!”不!不是秋后!一個更加冷酷的聲音在心底尖叫:是三日!三日后問斬!最后的畫面,是母親聽聞噩耗后,那瞬間失去所有光彩、如同枯槁死灰般的臉
“呃啊——!”
沈硯猛地抱住頭,喉嚨里發(fā)出一聲野獸瀕死般的痛苦嘶吼,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起來,仿佛有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在顱內(nèi)瘋狂攪動!現(xiàn)代刑偵專家沈硯的記憶,和這個名叫“沈硯”的古代落魄秀才的悲慘遭遇,兩股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跡、記憶洪流,在這具飽受摧殘的軀殼里猛烈地碰撞、撕扯、融合!
冷汗如同小溪般從額角、鬢邊瘋狂涌出,瞬間濕透了破爛的囚衣,緊貼在冰冷粘膩的皮膚上。胃里翻江倒海,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口。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側(cè)過頭,“哇”地一聲,將胃里僅存的一點酸水混著膽汁,全部嘔吐在身下散發(fā)著惡臭的稻草上。
劇烈的嘔吐和頭痛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再次昏厥過去。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牢獄特有的腐朽和絕望,冰冷的空氣刺激著灼痛的喉嚨。
我是誰?
沈硯?那個在鋼筋水泥森林里追逐罪惡、讓罪犯聞風喪膽的刑偵專家?
還是這個也叫沈硯的、家徒四壁、為了幾文藥錢替人抄書、卻被構(gòu)陷成通敵死囚、即將身首異處的大靖王朝秀才?
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同破碎的鏡子,映照出兩張截然不同的面孔,在腦海的驚濤駭浪中沉浮、交錯。現(xiàn)代警校的格斗訓練、精密儀器的指紋比對、犯罪現(xiàn)場的冷靜分析與寒窗苦讀的孤燈、母親病榻前的藥香、枷鎖加身的冰冷絕望兩種人生,兩種存在,在劇烈的靈魂撕扯中,強行糅合。
身體虛弱到了極點,胸口仿佛還殘留著那顆子彈撕裂血肉的幻痛,而手腕腳踝上冰冷的鐐銬和磨破皮肉的刺痛,又是如此真實。這具身體,明顯屬于那個文弱的秀才——單薄、無力、飽受折磨。
然而,一股屬于現(xiàn)代刑偵專家的、近乎冷酷的理性,卻在靈魂的劇痛風暴中,如同磐石般頑強地升起,強行壓制著混亂和恐懼。
“冷靜!沈硯!冷靜下來!”他在心中對自己狂吼,用盡畢生錘煉出的意志力。
這不是夢!墜樓、子彈、穿越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真實發(fā)生了!他,沈硯,一個現(xiàn)代社會的刑偵精英,靈魂占據(jù)了一個同名同姓、即將被斬首的古代死囚的身體!
處境?絕境中的絕境!
死囚!通敵叛國!三日后問斬!
每一個詞都如同千斤巨石,狠狠砸在他的心口,帶來窒息般的壓迫感。
求生的本能如同被點燃的野火,在冰冷的絕望中猛地躥起!不能死!絕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窩囊地死在這個骯臟、黑暗的牢籠里!他還有未竟的事業(yè),還有那個世界模糊的牽掛。而這個原主,那個可憐的秀才,他還有冤屈未雪,還有病重的母親在等他回家!
沈硯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黑暗中潛伏的受傷孤狼,死死盯住牢房那扇由粗大硬木和鐵條構(gòu)成的、沉重無比的牢門。他的目光不再茫然,不再痛苦,盡管身體依舊虛弱不堪,但一種屬于獵手的、極度專注和冷靜的光芒,開始在那雙深邃的眼底凝聚、燃燒。
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脖頸,沉重的鐐銬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視線掃過這個囚禁他的狹小空間,每一個細節(jié)都不放過。
墻壁:巨大的青石塊壘砌,年代久遠,縫隙里凝結(jié)著墨綠色的水漬和厚厚的、如同霉菌般的白色鹽霜,濕冷的水珠正沿著鹽霜的邊緣緩慢滲出、滴落,在下方積成一小片深色的、散發(fā)著土腥味的水洼。
地面:坑洼不平的泥地,鋪著薄薄一層早已腐朽發(fā)黑的稻草,混雜著不知名的污穢,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酸腐氣味。借著遠處搖曳的微弱火光,能看到稻草下蠕動的、指甲蓋大小的黑色甲蟲,以及飛快竄過墻角的、拖著細長尾巴的肥大老鼠。
牢門:碗口粗的硬木柵欄,被幾道沉重的鐵條橫向加固,鐵條連接處鉚著巨大的、布滿銹跡的鐵釘。門鎖是巨大的、結(jié)構(gòu)簡單的簧片掛鎖,但鎖梁粗得驚人,絕非人力能扭斷。
角落:一個散發(fā)著惡臭的、半埋在地下的陶土便溺桶,污穢幾乎要滿溢出來。旁邊的稻草似乎被刻意撥開過,露出一小片顏色更深的泥地。
空氣:凝滯、沉重。除了無處不在的霉味、臭味、血腥味,還混雜著隔壁老囚身上散發(fā)出的、如同尸體般的陳腐氣息,以及一種若有若無、極其淡薄的松煙墨的味道?這味道一閃而逝,快得讓沈硯幾乎以為是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