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子的隊伍順著山腰蜿蜒離去,我從山頂快步而下,一條經(jīng)年未有人行的小路時隱時現(xiàn),路邊長滿雜草與灌木荊棘,偶爾露出的路面上則鋪滿了一層厚厚的落葉,腳踩上去時不時就會打滑一下。
騾子已經(jīng)在我眼前失去了蹤跡,只有清脆的鈴鐺聲還清晰地傳入耳中。我一邊躲著路邊的棘刺,一邊小心地踩著落葉,循著鈴聲追去。
山風(fēng)呼呼地吹著,耳邊不時傳來各種各樣的鳥鳴聲,騾子的鈴聲在風(fēng)中若隱若現(xiàn),然后完全消失,我心中不免有些著急。
崎嶇不平的山路似有還無,厚厚的落葉完全覆蓋了動物活動過的蹤跡,我朝著它們離開的方向追隨而去。山路蜿蜒曲折,隱約有水聲傳來,轉(zhuǎn)過一個小山頭,一條小溪豁然鑲嵌在前方的山彎中。
幾十米高的落差使得溪水發(fā)出響亮的嘩嘩聲,山腰一塊小小的平地被沖出了一個約四五平米大小的一個水潭。水潭周邊布滿了潮濕的碎石,石塊之間長滿了一叢叢的小石昌蒲,水色翠綠,與春日的嫩綠山色相映,色彩層次分明,讓人眼色前一亮。
大概因為潮濕的地氣,這一小片積滿落葉的平地上除了石昌蒲之外,只有稀疏的幾株雜草生長,山間便難得地有了一塊相對干凈整齊的地方。五頭騾子正悠閑地躺在地上養(yǎng)神,旁邊一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正在小潭靠里的石崖邊往一個巨大的水壺里灌溪水,看來這就是騾子的主人了。
我用衣袖抹了一把滿頭滿臉的汗水,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口水。帶著的水壺早已見底,不見著水還好,乍然一眼甘泉出現(xiàn)在眼前,才恍然覺察到嗓子已經(jīng)開始干澀。這時已經(jīng)顧不上腳下容易打滑的落葉,我三步并作兩步小跑過去。
應(yīng)該是身處深山的緣故,清澈的潭水還保存著早春的凜冽。我剛把手伸進水里,就冷得打了個激靈,急忙把準(zhǔn)備搓洗的雙手縮了回來。
“小伙子,滿頭大汗的就不要往冷水里泡了嘛,要得病。”靠近石崖的男人操著一口西南話對著我說道。男人曬得黝黑的臉上已經(jīng)爬上了幾道淺淺的皺紋,隨著關(guān)心的話語浮現(xiàn)出滿是憨厚的笑意。
“又熱又渴的,實在忍不住啊。”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你喝水就來這里邊接剛流下來的水。外邊的水騾子剛喝過,弄臟了。”他接著說。
“大哥,聽口音你是西南地區(qū)的?”我一邊摘下水壺一邊往石坡走過去。
一個月來,隨著這自由的行走,我發(fā)現(xiàn)了自己最顯著的變化,就是愿意說話了。說是愿意說,也不代表我從來就不愿意說話。還是很多年前的時候,我本身也是個聒噪的人,身邊的人甚至?xí)訔壐乙黄鸫脮r間。
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慢慢地就不再說話了。無數(shù)個難眠的夜里,我開始回想那些陽光燦爛的日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慢慢變得暗淡以至灰蒙蒙一片?
也許是那年,老師對拿著畢業(yè)證的我說:“孩子,出身社會以后,一定要謹(jǐn)言慎行。社會太復(fù)雜,凡事三思而后行。”
又或者是那年。那年的冬季特別寒冷,不怎么下雪的家鄉(xiāng)也飄起了鵝毛大雪。房屋周圍的竹林被厚厚的積雪壓彎了脊梁骨,時不時傳來噼噼啪啪竹子斷掉的聲音。不過再怎么寒冷的氣溫也抵擋不住親情的溫暖,隔著門窗的屋內(nèi),點著暖乎乎的火盆,家里的長輩們圍成一團,吃著花生瓜子,閑話著地里的收成與兒女的成長,其樂融融。然后我就記不清怎么氣氛變得有些緊張,我就成為了所有長輩批評教育的對象。后來,父親很嚴(yán)肅地對我說:“你是個大人了,說話當(dāng)說則說,不當(dāng)說就把嘴巴管好。當(dāng)小孩子的時候,沒有人跟你計較,當(dāng)你不懂事,成人了就不一樣了,每句話都要想好再說,當(dāng)心禍從口出。謹(jǐn)防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時至今日,我依然記得那日的雪花、斷竹、火盆以及父親的話。
再或者,是那年。關(guān)系要好的同事跟我講了一件公司的秘聞,然后那段時間整個辦公室人人皆知人人皆談。終于,我被叫進了領(lǐng)導(dǎo)辦公室,離職的時候我才知道那個同事對領(lǐng)導(dǎo)說我是事件傳播的始作俑者。那一刻,老師的話,父親的話,在我的腦子里轟然炸響,原來社會真的那么復(fù)雜,原來禍不僅會從口出,還會從耳朵進。
從此,我就成了那個寡言少語的人,天天默默地干活,然后孤零零地生活。遇見有人問:“你怎么沒有以前愛說話了?”我僅回以禮貌一笑,然后不禮貌地走開。
曾經(jīng)我以為只能這樣,灰暗地過完這卑微的一生,直到遇見這滿山遍野蓬勃的生命,蔚藍天空中那輪金色的太陽趕走了我深藏于心的灰暗,我的舌頭又活過來了,甚至?xí)鲃优c人搭訕與花鳥魚蟲聊天。
眼前這領(lǐng)導(dǎo)指揮著五個騾子的男人,他的生活肯定很不一樣,況且這還是我?guī)滋靵碛鲆姷牡谝粋€人,我那活過來的舌頭已經(jīng)顯得有點急不可耐了。
“哦,我嘛?我們都是重慶的。”大哥操著方言回答,其間還搖晃著腦袋,用下巴指指正悠然躺著的騾子們。
我啞然失笑:“你是說,它們也是重慶的?”我也學(xué)著他的樣子用下巴指了指那群正悠然自得的騾馬。
大哥看著我的臉,然后一副略帶沉思又故作認(rèn)真地說:“它們是重慶的,嚴(yán)格來說又不算是,畢竟它是們從外省買來的,所以家鄉(xiāng)不能算重慶??墒撬鼈儸F(xiàn)在吃吃喝喝都是重慶老板兒給的,所以它們也算重慶的,是不?”然后一臉求認(rèn)同的表情看著我。
我斂住笑意,一本正經(jīng)地說:“有道理,第二故鄉(xiāng)也是故鄉(xiāng)。”心里覺得這可真是個有趣的人,同時預(yù)感今天一定會是一個有趣的日子。
“那么,你的故鄉(xiāng)在哪里呢?”大哥突然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問我。
“我就本地的,今天出來走走。”我隨意地回答。
這離職后的一個月里,我經(jīng)常騎著自己那輛快要退休的摩托車,隨意挑選個方向,隨意騎上一段路,在有山有水的地方駐足,或者選個水邊一坐一整天,或者選個山路順路而行,從來沒有目的也找不到什么意義。
直到剛才,那一串串清脆的鈴鐺聲,回蕩在這片寂靜的山嶺中,我似乎看到了輕柔的山風(fēng)被激起了圈圈漣漪,這漣漪一波一波撞擊著我生機寥寥的年輕的軀體。一點一點一層一層,我感受到某些籠罩著我的東西在碎裂,直到最后我聽到我那顆本就應(yīng)該年輕有力的心臟發(fā)出的“砰砰”跳動聲,然后我看到周圍一切都變得干凈而澄澈,曾經(jīng)那片籠罩天地的灰色已然消失不見,五彩斑斕的世界它回來了!
這神奇的鈴聲,干凈到能洗滌心靈。所以,今天我會為了追尋它而來。
“你是真安逸啊,天天游山玩水地到處耍。”大哥又回歸使用方言。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對著他笑了笑算是做了回應(yīng)。
這人又讓我覺得有了一點親切的感覺。曾經(jīng),我在西南地區(qū)呆過一段不長不短的時間,由此還結(jié)識了幾個至今仍有聯(lián)系的朋友。他們不愛說普通話,但是偶爾會在交流過程中突然冒出一句兩句帶著口音的普通話,多少包含了一些搞怪的成分,能讓氣氛變得輕松愉悅。我是很喜歡聽他們聊天的,突如其來而又隨意的幽默能讓人愉快。
“還是你們好啊,現(xiàn)在這沿海地區(qū)多富裕啊。你們想上班就去上班,累了就出來游山玩水,一點不用擔(dān)心找錢的事。”這大哥嘴上說著羨慕,眼中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羨慕意思,明顯就是習(xí)慣性禮貌性地繼續(xù)話題??磥硭粋€人在這深山之中呆著,也渴望著與同類的交流。
“哪里都有窮人跟富人,這里也是,剛好我就是這里的窮人。”我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水,回答道。渴了這半天,現(xiàn)在終于又將這水壺裝滿了,急不可耐地灌了幾口這溪水。真甜,涼絲絲的,渾身都舒服了。
大哥笑了笑,從身邊的一個馬夾袋里掏出幾包餅干遞給我:“來,午飯。”
“謝謝,給,香腸。”我毫不客氣地接過餅干,再從背包里掏出了一根香腸遞給他。
就著清冽甘甜的溪水,我倆熱熱鬧鬧地吃上了這簡單的午餐。
也不知這人多久沒跟人聊天了,拉著我在一塊離水潭稍遠(yuǎn)的干爽石頭上坐下來,一邊吃一邊唾沫橫飛地扯上了。從過去到未來,從軍事到政治……在大哥滔滔不絕的講話聲中,我拿過他的水壺喝了一口,確定是水,不是酒。
旁邊有個正酣然入睡的騾子被它主人越來越激動、越來越大聲的說話聲吵醒,不禁對它主人翻了個白眼,然后搖搖頭又趴了下去。
我正一邊敷衍地應(yīng)合著激動的演講者,一邊舉目四望??上н@是一處山彎,左右都有山體遮擋,前方望去也是密密麻麻剛長出新葉的闊葉林。正覺無趣收回目光,恰好把騾子那鄙視的白眼盡收眼底,頓覺忍俊不禁,心想果然有趣,騾子都如此特別,主人一定更有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