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糊味還黏在鼻腔里，像團洗不凈的棉絮。

岑明蹲在倉庫廢墟前，膝蓋壓著半塊燒裂的磚，指尖輕輕拂過《岑氏秘方》燒焦的封皮。

油布裹著的書頁邊緣蜷成深褐色，卻奇跡般保住了內(nèi)文——他父親用小楷寫的“災(zāi)后復(fù)植法”幾個字，正從焦痕里探出來，墨跡依然清晰。

“明哥。”梁娟的聲音帶著哭腔，她蹲在五步外的灰堆旁，竹耙勾住半塊沒燒透的黃精，“去年曬了三個月才干透的……”她喉結(jié)動了動，沒說完的話被風(fēng)卷走。

岑明看見她眼尾的紅血絲，像蛛網(wǎng)似的爬過眼白，發(fā)梢還沾著幾點黑灰，那是昨夜沖回火場搶種子時燒的。

他伸手按了按她發(fā)頂，掌心觸到幾縷焦脆的發(fā)茬。

“種子在就行。”他把秘方塞進懷里，布料貼著胸口，還帶著余溫，“你看。”

他用腳尖撥了撥腳邊的灰燼，幾星嫩綠從黑土里鉆出來——是沒被燒到的黃精苗，葉片上凝著晨露，顫巍巍的。

梁娟盯著那抹綠，眼淚突然砸在灰堆里，濺起細(xì)小的塵。

她吸了吸鼻子，抓起竹耙開始翻找：“我再撿撿，說不定還有沒燒完的藥種。”竹耙刮過焦木的聲音刺啦刺啦響，混著她偶爾的輕呼：

“這里有半袋白芨！”

“這個鐵皮石斛的根須好像還活著！”

岑明站起身，褲腿沾了一片黑灰。

他望著被燒塌的竹棚，斷梁上掛著半截?zé)沟囊€，汽油味還沒散干凈。

昨夜救火時他摸過那截引線，紙皮被燒得卷曲，卻還能辨出是市面上常見的煙花引——李大山上個月給兒子辦滿月酒，買的就是這種。

“娟子，把種子罐給我。”他接過梁娟懷里的陶罐，指腹蹭過罐身的土紋，“先搭個臨時倉庫。”說著彎腰撿起兩根沒燒透的竹條，“去把老周頭家的麻繩借兩根，再喊上阿強哥——”

他頓了頓，望向不遠處圍觀的村民，幾個老頭叼著旱煙蹲在田埂上，“王伯，您家的竹席能不能先挪兩張過來？”

王伯吧嗒著煙桿，火星子在煙鍋里明滅：“小岑啊，這谷燒了回，怕是風(fēng)水壞了。”他身邊的張阿婆攥著圍裙角：“我家那小孫孫昨兒夜里直哭，說是看見火里有紅眼睛的鬼。”

岑明沒接話，他彎腰搬起一塊燒得發(fā)紅的磚，掌心被燙得發(fā)疼。

梁娟小跑著回來，手里攥著麻繩，發(fā)梢的灰被風(fēng)吹散：“明哥，老周頭說麻繩在院門口的樹杈上掛著，我拿了三根。”

她轉(zhuǎn)身沖圍觀的人群喊：“張阿婆，您家竹席借我用用唄？等谷里出了新藥材，我給您熬黃精粥！”

張阿婆的皺紋松了松：“那娃子最饞你熬的粥。”她顫巍巍起身，“我去拿，就在廂房里。”

日頭爬到頭頂時，臨時倉庫的竹架已經(jīng)立起來了。

岑明蹲在地上翻《岑氏秘方》，指尖停在“災(zāi)后復(fù)植法”那頁，墨跡里夾著片干枯的艾草——是他爹當(dāng)年采藥時夾的。

“耐火品種……”他低聲念著，“黃精喜陰，燒過的土正好殺菌；白芨根須堅韌，灰燼里能抽芽。”

梁娟蹲在他旁邊，用碎布包著剛撿回的藥種：“這些夠嗎？”

“夠。”岑明指了指秘方上的注解，“爹說過，焦土三年肥。”他起身拍拍褲腿，“走，去后坡挖點腐葉土，混在灰燼里，黃精苗長得快。”

梁娟剛要起身，竹耙“當(dāng)啷”一聲磕到什么硬物。

她蹲下去，從灰堆里扒拉出一枚金屬牌，邊緣被火燒得發(fā)黑，中間“宏遠藥業(yè)”四個字卻清晰如新。

“明哥！”她舉著金屬牌，陽光在牌面劃出一道亮痕，“這是不是昨天那個藥材商的？”

岑明接過金屬牌，指腹蹭過凸起的字跡。

他想起三天前那男人蹲在藥畦前的模樣，指尖沾著的泥——不是普通商人，倒像常年在地里摸爬滾打的。

“走，去鎮(zhèn)派出所。”他把金屬牌塞進兜里，“順便去縣農(nóng)業(yè)局問問災(zāi)后補貼。”

鎮(zhèn)派出所的王警官接過金屬牌，瞇眼瞧了瞧：“宏遠藥業(yè)？上個月剛查過他們，說在周邊村子收藥材壓價。”他在本子上記了幾筆，“你先回去，有消息我通知你。”

從派出所出來，岑明又拐去縣農(nóng)業(yè)局。

局長老陳拍著他肩膀：“小岑啊，你那神藥谷我早有耳聞，災(zāi)后補貼下周就能批下來。”他翻出份文件，“檢測報告也出來了，你種的黃精多糖含量比市面上高30%，這是檢測單。”

傍晚回村時，岑明兜里多了疊文件，還有農(nóng)家樂劉老板提前打過來的五千塊定金。

他站在村口老槐樹下，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張阿婆端著碗粥迎上來：“娟子說你沒吃飯，我熬了南瓜粥。”

“謝謝阿婆。”岑明接過碗，余光瞥見村部窗戶里閃過王會計的影子。

那老頭正扒著窗沿往外看，見他望過來，匆忙縮回腦袋。

夜里開村委會議，煤油燈在桌上跳著小火苗。

王會計撥拉著算盤，珠子響得刺耳：“我說小岑啊，你那藥材燒了大半，拿什么給村民分紅？該不會是想空手套白狼吧？”他掃了眼人群，李大山靠在墻角冷笑。

岑明把檢測報告拍在桌上，紙頁發(fā)出脆響：“縣農(nóng)業(yè)局的檢測報告，黃精多糖含量32%。”他又抽出災(zāi)后補貼文件，“這是即將到賬的扶持資金，還有劉老板的定金收據(jù)。”

他盯著王會計泛白的鬢角，“王伯，您要是不信，明天跟我去藥谷看看？新苗都冒頭了。”

王會計的算盤珠子“嘩啦”掉了兩顆，他彎腰去撿，耳尖紅得像煮熟的蝦：“我就是問問，問問嘛。”

深夜的谷里起了霧，新搭的棚屋漏著點光。

岑明和梁娟坐在木凳上對賬，鉛筆在賬本上沙沙響。

忽然，棚外的竹葉發(fā)出細(xì)碎的響動，像有人踩著腐葉慢慢靠近。

梁娟攥住他的袖子，眼神示意窗縫外的影子——鴨舌帽壓得低低的，手里舉著手機。

岑明輕手輕腳摸出門，鞋底避開帶響的竹片。

那男人正踮腳往藥畦里拍，閃光燈在霧里劃出銀線。

“咔嚓”聲剛落，岑明已經(jīng)繞到他身后，一把扣住他手腕：“又是你？”

男人驚得手機掉在地上，岑明卻摸到他兜里硬邦邦的東西，掏出來是個微型攝像機。

“宏遠藥業(yè)的人？”岑明捏緊攝像機，男人臉色驟變。

他轉(zhuǎn)身要跑，卻被岑明拽住后領(lǐng)，“跑什么？”他彎腰撿起男人掉的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寫著“神藥谷藥材種植密度、品種記錄”，落款“宏遠收購計劃”。

男人掙開他的手，跌跌撞撞往谷外跑，腳步聲很快消失在霧里。

岑明捏著紙條，指節(jié)發(fā)白。

梁娟從棚屋出來，遞給他件外套：“明哥，冷。”

“他們不會罷休。”岑明把紙條折成小方塊，塞進褲兜，“但藥谷只會越燒越旺。”

回到棚屋，他翻開《岑氏秘方》，火光在紙頁上跳動。

“五爪金線藤……”他輕聲念著，指尖停在一頁泛黃的紙邊，那里記著“配伍百藥，可解百毒”。

窗外的霧漫進來，模糊了字跡，卻模糊不了他眼里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