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賈佐達(dá)眼見瞞不過了，便說：“師父，蔡錦昂那惡賊好生奸猾，一再以言語相激，說小師弟若是不說出來，便是小……小混蛋、小狗熊。”郎天揚(yáng)知道兒子脾氣，年紀(jì)小小，便愛逞英雄好漢，喝道：“小混蛋，你要做英雄，便說了出來，是不是？”郎瑤一張小臉上已全無血色，低聲說：“是，爸爸！”

郎天揚(yáng)怒氣不可抑制，喝道：“英雄好漢是這樣做的么？”右手一揮，兩枚鐵膽向?qū)γ鎵ι蠑S去。豈知郎瑤便在這時沖上來，要撲在父親的懷里求饒，腦袋正好撞在一枚鐵膽上。郎天揚(yáng)投擲鐵膽之時，滿腔忿怒全發(fā)泄在這一擲之中，力道何等強(qiáng)勁，噗噗兩響，一枚鐵膽全部嵌入了對面墻壁，另一枚正中郎瑤的腦袋，登時鮮血四濺。

郎天揚(yáng)大驚，忙搶上抱住兒子。郎瑤已經(jīng)氣若游絲，斷斷續(xù)續(xù)說：“爸，我……我再也不敢了……你別打我……”話未說完，已然氣絕，一霎時，廳上人人驚得呆了。

太太抱起兒子，叫道：“孩兒！孩兒！”見他沒了氣息，呆了半晌，如瘋虎般向郎天揚(yáng)撲去，哭叫：“你為什么……為什么打死了孩兒？”郎天揚(yáng)搖搖頭，退了兩步，說道：“我……我不是……”太太放下兒子尸身，在埃莫利馬腰間拔出單刀，縱上前來，揮刀向丈夫迎頭砍去。郎天揚(yáng)此時心灰意懶，不躲不讓，雙目一閉，說道：“大家死了干凈。”太太見他如此，手反而軟了，拋刀在地，大哭奔出。

王怡丹和蘇亦川怕遇到公門中人，盡揀荒僻小路奔馳，不數(shù)里天已全黑。西北遍地荒涼，哪里來的宿店，連一家農(nóng)家也找不到。好在兩人都是久闖江湖，也不在意，在一塊大巖石邊歇了下來。

蘇亦川放馬吃草，拿王怡丹的長刀去割了些草來，鋪在地下，說道：“床算是有了，只是沒干糧又沒水，只好挨到明天再想法子。”王怡丹一顆心全掛在丈夫身上，面前就有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只不斷垂淚。蘇亦川不住勸慰，說杜師姑后天當(dāng)可趕到伊吾，同志們當(dāng)然大舉來援，定能追上鷹爪子，救出雷主任。

王怡丹這一天奔波惡斗，心力交瘁，聽了蘇亦川勸解，心中稍寬，不一會兒就沉沉睡去。睡夢中似乎遇見了丈夫，將她輕輕抱在懷里，在她嘴上輕吻。王怡丹心花怒放，軟綿綿地讓丈夫抱著，說道：“我想得你好苦，你身上的傷可全好了？”對方含含糊糊說了幾句話，將她抱得更緊，吻得更熱。王怡丹正自心神蕩漾之際，突然一驚，醒覺過來，星光之下，只見抱著她的不是丈夫，竟是蘇亦川！

這一驚非同小可，忙用力掙扎。蘇亦川仍是抱著她不放，低聲說：“我也想得你好苦呀！”

王怡丹羞憤交集，反手重重在他臉上打了一掌。蘇亦川一呆。王怡丹在他胸前又是一拳，掙脫他懷抱，滾到一邊，伸手便拔雙刀，卻拔了個空，原來已被蘇亦川解下，又是一驚，忙去摸囊中飛刀，幸喜尚剩兩把，當(dāng)下拈住刀尖，厲聲喝道：“你待怎樣？”

蘇亦川說：“怡姐，你聽我說……”王怡丹怒道：“誰是你姐？規(guī)條四大戒是什么？你說。”蘇亦川低下了頭，不敢作聲。王怡丹平時雖然語笑嫣然，可是循規(guī)蹈矩，哪容得他如此輕薄。

原來依據(jù)規(guī)條，黨員犯了大罪，若是一時糊涂，此后誠心悔悟，可在正式審判前，自行用尖刀在大腿上連戳三刀，這三刀須對穿而過，即所謂“三刀六洞”，然后向委員長和執(zhí)法委員求恕，有望從輕發(fā)落，但若真正罪重出自不能饒恕。執(zhí)法委員“鐵面判官”石春峰，鐵面無私，冷酷無情，犯了規(guī)條的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必派人抓來處刑，是以同志們提到他時無不悚然。

當(dāng)下蘇亦川說：“求求你殺了我吧，我死在你手里，死也甘心。”王怡丹聽他言語仍是不清不楚，怒火更熾，拈刀當(dāng)胸，勁力貫腕，便欲射了出去。蘇亦川顫聲說：“你一點(diǎn)也不知道，這五六年來，我為你受了多少苦。我在太湖第一次見到你，我的心……就……就不是自己的了。”王怡丹怒道：“那時我早已是雷哥的人了！你難道不知？”蘇亦川說：“我……我知道，我管不了自己，所以總不敢多見你面。組織有什么事，總求老委員長派我去干，別人只道我不辭辛勞，全當(dāng)我是好同志看待，哪知我是要躲開你呀。我在外面奔波，有哪一分哪一秒不想你幾遍？”說著捋起衣袖，露出左臂，踏上兩步，說道：“我恨我自己，罵我心如禽獸。每次恨極了時候，就用匕首在這里刺一刀。你瞧！”朦朧星光之下，王怡丹果見他臂上斑斑駁駁，滿是疤痕，不由心軟。

蘇亦川又說：“我常常想，為什么老天不行好，叫我在你未嫁時遇到你？我和你年貌相當(dāng)，雷主任跟你卻年紀(jì)差了一大截。”

王怡丹本有點(diǎn)憐他癡心，聽到他最后兩句話又氣憤起來，說道：“年紀(jì)差一大截又怎么啦？雷哥是大仁大義的好漢，怎像你這般……”她把罵人的話忍住了，“哼”了一聲，一拐一拐走到馬邊，掙扎上馬。蘇亦川過去相扶，王怡丹喝道：“走開！”自行上馬。蘇亦川問：“你到哪里去？”王怡丹說：“不用你管。雷哥給鷹爪子抓去，反正我也活不了……把刀還我。”蘇亦川低著頭將鴛鴦刀遞給了她。

王怡丹接了過來，見他站在當(dāng)?shù)?，一副茫然失措的神情，心中忽覺不忍，說道：“只要你以后好好給組織出力，再不對我無禮，今晚之事我絕不提起。以后我給你留心，幫你找一位才貌雙全的好姑娘。”說罷“嗤”的一笑，拍馬走了。

她這愛笑的脾氣始終改不了，這一來可又害苦了蘇亦川。

但見她臨去一笑，溫柔嫵媚，當(dāng)真令人銷魂蝕骨，情難自已，眼望著她背影隱入黑暗之中，呆立曠野，心亂似沸，一會兒自傷自憐，恨造化弄人，命舛已極，一會兒又自悔自責(zé)，覺堂堂六尺，無行無恥，直豬狗之不若。突然間將腦袋連連往樹上撞去，抱樹狂呼大叫。

王怡丹騎馬走出里許，一望天上北斗，辨明方向。向西是去會合同志，協(xié)力救人，向東是暗隨被捕的丈夫，乘機(jī)搭救。明知自己身上有傷，勢孤力單，救人是萬萬不能，但想到丈夫是一步一步往東，自己又怎能反而西行？傷心之下，任由坐騎信步走出了七八里，眼見離蘇亦川已遠(yuǎn)，料他不敢再來滋擾，下馬來，便在一處矮樹叢中睡了。

她小時候跟隨父親，后來跟了丈夫，這兩人都是武功高強(qiáng)，對她又是處處體貼照顧，因此她從小闖蕩江湖，向來只占上風(fēng)，從來沒吃過苦。后來入了俠客黨，組織人多勢眾，她人緣又好，二十二年來可說是個“江湖驕女”，無求不遂，無往不利。這一次可苦了她，丈夫被捕，自身受傷，最后還讓蘇亦川這么一纏，又氣又苦，哭了一會兒，沉沉睡去。夜中忽然身上燒得火燙，迷迷糊糊低吟：“水……水……我要喝水。”卻哪里有人理睬？

第二天病勢更重，想掙扎起身，一坐起就頭痛欲裂，只得重行睡倒，眼見太陽照到頭頂，再又西沉，又渴又餓，可是就上不了馬。心想：“死在這里不打緊，今生可再見不到雷哥了。”眼前一花，暈了過去。

也不知昏睡了多久，聽有人說：“好了，醒過來啦！”緩緩睜眼，見一個大眼睛少女站在面前。那少女臉色微黑，濃濃的眉毛，十八九歲年紀(jì)，梳著兩根大辮子。見她醒來，顯得十分喜歡，對身旁丫鬟說：“快拿小米粥給這位夫人喝。”

王怡丹一凝神，發(fā)覺是睡在床上被窩中，房中布置雅潔，是家大戶人家，回想昏迷以前情景，知是為人救了，好生感激，問道：“請問姑娘怎么稱呼？”那少女說：“我叫安琪，你再睡一會兒，待會兒再談。”瞧著她喝了一碗稀飯，輕輕退出，王怡丹又闔眼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