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姐將他在閣中一放,徑自下閣去了。金澤豐躺在地下,推想這婆娘到底是什么來頭,竟沒半點頭緒,料想必是蘭陵派的一位前輩名宿,便如是劉姐一般的人物,說不定當年是服侍過蘭凈、蘭凝、蘭英等人的師父。想到此處,心下略寬:“我既是蘭陵掌門,她總有些香火之情,不會對我太過為難。”但轉(zhuǎn)念又想:“我扮成了這副模樣,只怕她認我不出。倘若她以為我也是何夫人之類,故意扮成了她的樣子,前來臥底,意圖不利于蘭陵派,不免對我‘另眼相看’,多給我些苦頭吃,那可糟得很了。”
也不聽見樓梯上腳步響聲,顧姐又已上來,手中拿了繩索,將金澤豐手腳反縛了,又從懷中取出一根黃布條子,掛在他頸中。金澤豐好奇心大起,要想看看布條上寫些什么,可是便在此時,雙眼一黑,已給她用黑布蒙住了雙眼。金澤豐心想:“這婆娘好生機靈,明知我急欲看那布條,卻不讓看。”又想:“金澤豐是無行浪子,天下知名,這布條上自不會有什么好話,不用看也知道。”
只覺手腕腳踝上一緊,身子騰空而起,已給高高懸掛在橫梁之上。金澤豐怒氣沖天,又大罵起來,他雖愛胡鬧,卻也心細,尋思:“我一味亂罵,畢竟難以脫身,須當慢慢運氣,打通穴道,待得一劍在手,便可將她制住了。我也將她高高掛起,再在她頭頸中掛根黃布條子,那布條上寫什么字好?天下第一大惡婆!不好,稱她天下第一,說不定她心中反而歡喜,我寫‘天下第十八惡婆’,讓她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出,排名在她之上的那十七個惡婆究竟是些什么人。”側(cè)耳傾聽,不聞呼吸之聲,顧姐已下閣去了。
掛了兩個小時,金澤豐已餓得肚中咕咕做聲,但運氣之下,穴道漸通,心下正自暗喜,忽然間身子一晃,砰的一聲,重重摔在樓板上,竟是顧姐放松了繩索。但她何時重來,自己渾沒半點知覺。顧姐扯開了蒙住他眼上的黑布,金澤豐頸中穴道未通,沒法低頭看那布條,只見到最底下一字是個“娘”字。
他暗叫“不好!”心想她寫了這個“娘”字,定然當我是女人,她寫我是淫徒、浪子,都沒什么,將我當作女子,那可大大的糟糕。
只見顧姐從桌上取過一只碗來,心想:“她給我喝水,還是喝湯?最好是喝酒!”突然間頭上一陣滾熱,大叫一聲:“啊喲!”這碗中盛的竟是熱水,照頭淋在他頭頂。
金澤豐怒罵道:“賊婆娘,你干什么?”只見她從懷中取出一柄剃刀,金澤豐吃了一驚,但聽嗤嗤聲響,頭皮微痛,顧姐竟在給他剃頭。金澤豐又驚又怒,不知這瘋婆子是何用意,過不多時,一頭頭發(fā)已給剃得干干凈凈,心想:“好啊,金澤豐今日做了和尚。啊喲,不對,我身穿女裝,那可是做了尼姑啦!”突然間心中一寒:“清秋本來開玩笑,說叫我扮作尼姑,這一語成讖,只怕大事不妙。說不定這婆娘已知我是何人,認為大男人做蘭陵派掌門大大不妥,不但剃了我頭,還要……還要將我閹了,便似服務(wù)一般,叫我無法穢亂佛門清凈之地。這賊婆娘忠于蘭陵派,發(fā)起瘋來什么事都做得出。啊喲,金澤豐今日要遭大劫,莫要被迫去修習社會劍法。”顧姐給他剃完了頭,將地下的頭發(fā)掃得干干凈凈。金澤豐心想事勢緊急,疾運內(nèi)力,猛沖被封的穴道,正覺被封的幾處穴道有些松動,忽然背心、后腰、肩頭幾處穴道一麻,又給她補了幾指。金澤豐長嘆一聲,連“惡婆娘”三字也不想罵了。
顧姐取下他頸中的布條,放在一旁,金澤豐這才看見,布條上寫著:“天下第一大瞎子,不男不女惡婆娘。”他登時暗暗叫苦:“原來這婆娘裝聾作啞,她是聽得見說話的,否則瓦洛佳大師說我是天下第一大瞎子,她又怎會知道?若不是瓦洛佳大師跟女兒說話時她在旁偷聽,便是妙玨跟我說話時她在旁偷聽,說不定兩次她都偷聽了。”當即大聲說:“不用假扮了,你不是聾子。”但顧姐仍然不理,徑自伸手來解他衣衫。
金澤豐大驚,叫問:“你干什么?”嗤的一聲響,顧姐將他身上女服撕成兩半,扯了下來。
金澤豐驚叫:“你要是傷了我一根寒毛,我將你斬成肉醬。”轉(zhuǎn)念一想:“她將我滿頭頭發(fā)都剃了,豈只傷我寒毛而已?”
顧姐取過一塊小小磨刀石,醮了些水,將那剃刀磨了又磨,伸指一試,覺得滿意了,放在一旁,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瓶上寫著“天香斷續(xù)膠”五字。金澤豐數(shù)度受傷,都曾用過這蘭陵派治傷靈藥,一見到這瓷瓶,不用看瓶上的字,也知是此傷藥,另有一種“白云熊膽丸”,用以內(nèi)服。果然顧姐跟著又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赫然便是“白云熊膽丸”。顧姐再從懷里取出了幾根白布條子出來,乃是裹傷用的繃帶。金澤豐舊傷已愈,別無新傷,顧姐如此安排,擺明是要在他身上新開一兩個傷口了,心下只暗暗叫苦。
顧姐安排已畢,雙目凝視金澤豐,隔了一會兒,將他身子提起,放在板桌之上,又神色木然地瞧著他。金澤豐身經(jīng)百戰(zhàn),縱然身受重傷,為強敵所困,亦無所懼,此刻面對著這樣一個女工,卻說不出的害怕。顧姐慢慢拿起剃刀,燭火映上剃刀,光芒閃動,金澤豐額頭的冷汗一滴滴地落在衣襟之上。
突然之間,他心中閃過了一個念頭,更不細思,大聲說:“你是瓦洛佳的老婆——顧任姿!”
顧任姿身子一震,退了一步問:“你——怎——么——知——道?”聲音干澀,一字一頓,便如是小兒初學(xué)說話一般。
金澤豐初說那句話時,腦中未曾細思,經(jīng)她這么一問,才去想自己為什么知道,冷笑一聲說:“哼,我自然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心下卻在迅速推想:“我為什么知道?我為什么知道?是了,她掛在瓦洛佳大師頸中字條上寫著‘天下第一負心薄幸、好色無厭之徒’。這‘負心薄幸、好色無厭’八字評語,除了瓦洛佳自己之外,世上只有他妻子方才知曉。”大聲說:“你心中還是念念不忘這個負心薄幸、好色無厭之徒,否則他去上吊,為什么你要割斷他上吊的繩子?他要自刎,為什么你要偷了他的刀子?這等負心薄幸、好色無厭之徒,讓他死了,豈不干凈?”
顧任姿冷冷說:“讓他——死得這等——爽快,豈不——便宜了——他?”金澤豐說:“是啊,讓他這十幾年中心急如焚,從關(guān)外找到藏邊,從漠北找到西域,到每一座尼姑庵去找你,你卻躲在這里享清福,那才算沒便宜了他!”顧任姿說:“他罪有——應(yīng)得,他娶我為妻,為什么——調(diào)戲女子?”金澤豐說:“誰說他調(diào)戲了?人家瞧你的女兒,他也瞧了瞧人家,又有什么不可以?”顧任姿說:“娶了妻的,再瞧女人,不可以。”
金澤豐覺得這女人無理可喻,說道:“你是嫁過人的女人,為什么又瞧男人?”顧任姿怒道:“我?guī)讜r瞧男人?胡說八道!”金澤豐說:“你現(xiàn)在不是正瞧著我嗎?難道我不是男人?瓦洛佳大師只不過瞧了女人幾眼,你卻拉過我頭發(fā),摸過我頭皮。我跟你說,男女授受不親,你只要碰一碰我身上的肌膚,便是犯了清規(guī)戒律。幸好你只碰到我頭皮,沒摸到我臉,否則觀音菩薩一定不饒你。”他想這女人少在外間走動,不通世務(wù),須得嚇她一嚇,免得她用剃刀在自己身上亂割亂劃,更免得她強迫自己練社會劍法。
顧任姿說:“我斬下你的手腳腦袋,也不用碰到你身子。”金澤豐說:“要斬腦袋,只管請便。”顧任姿冷笑說:“要我殺你,可也沒這般容易?,F(xiàn)下有兩條路,任你自擇。一條是你快快娶妙玨為妻,別害得她傷心而死。你如擺臭架子不答允,我就閹了你,叫你做個不男不女的怪物。你不娶妙玨,也就娶不得第二個不要臉的壞女人。”她十多年來裝聾作啞,久不說話,口舌已極不靈便,說了這會子話,言語才流暢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