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澤豐轉身走向大街,向行人打聽了青團物流園的所在,一時卻不想便去,只在街巷間漫步而行。到底是不敢去見師父師母呢,還是不敢親眼見到學妹和胡師弟現(xiàn)下的情狀,可也說不上來,自己找尋借口拖延,似乎挨得一刻便好一刻。突然,一個極熟悉的聲音鉆進耳中:“大偉,你到底陪不陪我去喝酒?”
金澤豐登時胸口熱血上涌,腦中一陣暈眩。他千里迢迢來到廣東,為的就是想聽到這聲音,想見到這聲音主人的臉龐。可是此刻當真聽見了,卻不敢轉過頭去。霎時間,竟似泥塑木雕般呆住了,淚水涌到眼眶之中,望出來模糊一片。
只這么一個稱呼,這么一句話,便知學妹跟胡師弟親熱異常。
只聽胡克偉說:“我沒功夫。師父交下來的功課,我還沒練熟呢。”龔明澤說:“這三招劍法容易得緊。你陪我喝了酒,我就教你其中的竅門,好不好呢?”胡克偉說:“師父師母吩咐,要咱們這幾天別在城里胡亂行走,以免招惹是非。我說呢,咱們還是回去吧。”龔明澤說:“難道街上逛逛也不許么?我就沒見到什么武林人物。再說,就是有江湖豪客到來,咱們跟他河水不犯井水,又怕什么了?”兩人說著漸漸走遠。
金澤豐慢慢轉過身來,只見龔明澤苗條的背影在左,胡克偉高高的背影在右,二人并肩而行。龔明澤穿件湖綠衫子、翠綠裙子。胡克偉穿的是件淡黃色長袍。兩人衣履鮮潔,單看背影,便是一雙才貌相當?shù)蔫等恕=饾韶S胸口便如有什么東西塞住了,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他和龔明澤一別數(shù)月,雖思念不絕,但今日一見,才知對她相愛之深。他手按劍柄,恨不得抽出劍來,就此橫頸自刎。突然,眼前一黑,只覺天旋地轉,一跤坐倒在街上。
過了好一會兒,他定了定神,慢慢站起,腦中兀自暈眩,心想:“我是永遠不能跟他二人相見的了。徒自苦惱,復有何益?今晚我暗中去瞧一瞧師父師母,留書告知,夜無風重入江湖,要與東華派作對,此人武功奇高,要他兩位老人家千萬小心。我也不必留下名字,從此遠赴異域,再不踏入中州一步。”回到店中喚酒而飲。大醉之后,和衣倒在床上便睡。
睡到中夜醒轉,越墻而出,徑往物流園而去。青團物流園建構宏偉,極是易認。見物流園中燈火盡熄,更沒半點聲息,心想:“不知師父師母住在哪里?此刻當已睡了。”
便在此時,只見左邊墻頭人影一閃,一條黑影越墻而出,瞧身形是個女子,這女子向西南角上奔去,所使輕功正是本門身法。金澤豐提氣追了上去,瞧那背影,依稀便是龔明澤,心想:“學妹半夜三更卻到哪里去?”
但見龔明澤挨在墻邊,快步而行,金澤豐好生奇怪,跟在她身后四五丈遠,腳步輕盈,沒讓她聽到半點聲息。潮州市區(qū)街道縱橫,龔明澤東一轉,西一彎,這條路顯是平素走慣了的,在岔路上從沒半分遲疑,奔出二里有余,在一座石橋之側轉入了一條小巷。
金澤豐飛身上屋,見她走到小巷盡頭,縱身躍進一間大屋墻內。大屋黑門白墻,墻頭盤著一株老藤,屋內好幾處窗戶中都透出光來。
龔明澤走到東邊廂房窗下,湊眼到窗縫中向內一張,突然吱吱吱地尖聲鬼叫。
金澤豐本來料想此處必是敵人所居,她是前來窺敵,突然聽到她尖聲叫了起來,大出意料之外,但一聽到窗內那人說話之聲,便即恍然。
窗內那人說:“學姐,你想嚇死我么?嚇死了變鬼,最多也不過和你一樣。”
龔明澤笑著說:“臭克偉,死克偉,你罵我是鬼,小心我把你心肝挖了出來。”胡克偉說:“不用你來挖,我自己挖給你看。”龔明澤笑著說:“好啊,你跟我說風話,我這就告訴媽媽去。”胡克偉笑著說:“師母要是問你,這句話我是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說的,你怎么回答?”龔明澤說:“我便說是今日午后,在練劍場上說的。你不用心練劍,卻盡跟我說這些閑話。”胡克偉說:“師母一惱,定然把我關了起來,三個月不能見你面。”龔明澤說:“呸!我稀罕么?不見就不見!喂,臭克偉,你還不開窗,干什么啦?”
胡克偉長笑聲中,呀的一聲,兩扇木窗推開。龔明澤縮身躲在一旁。胡克偉嘆了一聲自言自語說:“我還道是學姐來了,原來沒人。”作勢慢慢關窗。龔明澤縱身從窗中跳進。
金澤豐蹲在屋角,聽著兩人一句句調笑,渾不知自己是否尚在人世,只盼一句也不聽見,偏偏每一句話都清清楚楚地鉆入耳來。但聽廂房中兩人笑作一團。
窗子半掩,兩人的影子映上窗紙,兩個人頭相偎相倚,笑聲卻漸漸低了。
金澤豐輕輕嘆了口氣,正要掉頭離去。忽聽龔明澤問:“這么晚還不睡,干什么來著?”胡克偉說:“我在等你啊。”龔明澤笑著說:“呸,說謊也不怕掉了大牙,你怎知我會來?”胡克偉說:“山人神機妙算,心血來潮,屈指一算,便知我的好學姐要大駕光臨。”龔明澤說:“我知道啦,瞧你房中亂成這個樣子,定是又在找那部劍譜了,是不是?”
金澤豐已然走出幾步,突然聽到“劍譜”二字,心念一動,又回轉身來。只聽胡克偉說:“幾個月來,這屋子也不知給我搜過幾遍了,連屋頂上瓦片也都一張張翻過了,就差著沒將墻上的磚頭拆下來瞧瞧……啊,學姐,這座老屋反正也沒什么用了,咱們真的將墻頭都拆開來瞧瞧,好不好?”龔明澤說:“這是你胡家的屋子,拆也好,不拆也好,你問我干什么?”胡克偉說:“是胡家的屋子,就得問你。”龔明澤說:“為什么?”胡克偉笑著說:“不問你問誰?。侩y道你……你將來不姓……不姓我這個……哼……哼……嘻嘻。”
龔明澤笑罵:“臭克偉,死克偉,你討我便宜是不是?”又聽啪啪作響,顯是她在用手拍打胡克偉。
他二人在屋內調笑,金澤豐心如刀割,本想即行離去,但那《青團劍譜》卻與自己有莫大關系。胡克偉的父母臨死時有幾句遺言要自己帶給他們兒子,其時只自己一人在側,由此便蒙了冤枉。偏生自己后來得師叔祖?zhèn)魇?,學會了得勝劍法,東華門中,人人都以為自己吞沒了《青團劍譜》,連素來知心的學妹也大加懷疑。平心而論,此事原也怪不得旁人,自己上愛身崖那日,還曾與師母對過劍來,便擋不住那“無雙無對,美媛一劍”,可是在崖上住得數(shù)月,突然劍術大進,而這劍法又與本門劍法大不相同,若不是自己得了別派的劍法秘笈,怎能如此?而這別派的劍法秘笈,若不是胡家的《青團劍譜》,又會是什么?
他身處嫌疑之地,只因答允師叔祖決不泄漏他的行跡,當真有口難辯。中夜自思,師父所以將自己逐出門墻,處事如此決絕,雖說由于自己與瑞金團員結交,但另一重要原因,多半認定自己吞沒《青團劍譜》,行止卑鄙,不容再列于東華派門下。此刻聽到龔明澤、胡克偉二人談及劍譜,雖然他二人親昵調笑,也當強忍心酸,聽個水落石出。
只聽龔明澤說:“你已找了幾個月,既然找不到,劍譜自然不在這兒了,還拆墻干什么?大師兄……大師兄隨口一句話,你也作得真的?”金澤豐又是心中一痛:“她居然還叫我‘大師兄’!”胡克偉說:“大師兄傳我爸爸遺言,說向陽巷老家中的祖先遺物,不可妄自翻看。我想那部劍譜,縱然是大師兄借了去,暫不歸還……”金澤豐黯然冷笑,心想:“你倒說得客氣,不說我吞沒,卻說是借了去暫不歸還,哼哼,那也不用如此委婉其詞。”
只聽胡克偉接著說:“但想‘向陽巷老家’這五個字卻不是大師兄所能編造得出的,定是我爸爸媽媽的遺言。大師兄和我家素不相識,又從沒來過潮州,不會知道潮州有個向陽巷,更不會知道我家祖先的老家是在向陽巷。即使是潮州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
龔明澤問:“就算確是你爸爸媽媽的遺言,那又怎樣?”
胡克偉說:“大師兄轉述我爸爸的遺言,又提到‘翻看’兩字,那自不會翻看什么四書五經,或是什么陳年爛賬,想來想去,必與劍譜有關。我想,爸爸遺言中既提到向陽巷老家,即使劍譜早已不在,在這里當也能發(fā)現(xiàn)一些端倪。”
龔明澤說:“那也說得是。這些日子來,我見你總是精神不濟,晚上又不肯在物流園里睡,定要回到這里,我不放心,因此過來瞧瞧。原來你白天練劍,又要強打精神陪我,晚間卻在這里掏窩子。”
胡克偉淡淡一笑,隨即嘆了口氣說:“想我爸爸媽媽死得好慘,我若找到了劍譜,能以祖?zhèn)鲃Ψㄊ秩谐鹑?,方得慰爸爸媽媽在天之靈。”
龔明澤說:“不知大師兄此刻在哪里?我能見到他就好了,定要代你向他索還劍譜。他劍法早已練得高明之極,這劍譜也該當物歸原主啦。我說,大偉,你趁早死了這條心,不用在這舊房子里東翻西尋啦。就沒這劍譜,練成了我爸爸的平近神功,也報得了仇。”
胡克偉說:“這個自然。只我爸爸媽媽生前遭人折磨侮辱,又死得這等慘,若能以我祖?zhèn)鲃Ψ▓蟪?,才真正是為爸媽出了這口氣。再說,本門平近神功向來不輕傳弟子,我入門最遲,縱然恩師師母看顧,眾位師兄師姐也都不服,定要說……定要說……”
龔明澤問:“定要說什么啊?”
胡克偉說:“說我跟你好未必是真心,只不過瞧在平近神功的面上,討恩師、師母的歡心。”龔明澤說:“呸!旁人愛怎么說,讓他們說去。只要我知道你是真心就行啦。”胡克偉笑問:“你怎知我是真心?”龔明澤啪的一聲,不知在他肩頭還是背上重重打了一下,啐說:“我知道你是假情假意,是狼心狗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