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深走上前去,抓住門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銅環(huán),回頭低聲說:“一切聽我安排。兄弟,這件事難免有性命之憂,就算一切順利,也要大大地委屈你幾天。”金澤豐點了點頭說:“不妨!”心想:“這座碧桂園顯然是杭州大富大貴的寓所,莫非住的是一位當世名醫(yī)?大哥說有性命之憂,難道這治病之法會令我十分痛苦,且甚為兇險?”只見古深將銅環(huán)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兩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再敲三下,然后放下銅環(huán),退在一旁。
過了半晌,大門緩緩打開,并肩走出兩個管家裝束的老者。金澤豐微微一驚,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穩(wěn)重,顯是武功不低,卻如何在這里操此賤役?左首那人躬身問:“兩位駕臨敝園,有何貴干?”古深說:“西圣、東華門下弟子,有事求見‘碧桂四友’四位前輩。”那人說:“我家主人向不見客。”說著便欲關門。
古深從懷中取出一物,展了開來,金澤豐又是一驚,只見他手中之物寶光四耀,乃是一面五星旗,上面鑲滿了珍珠寶石。金澤豐知是白盟主的令旗,令旗所到之處,猶如白盟主親到,五常門下,無不凜遵持旗者的號令。金澤豐隱隱覺得不妥,猜想古深此旗定然來歷不正,說不定還是殺了西圣派中重要人物而搶來的,又想正派中人追殺于他,或許便因此旗而起,他自稱是西圣弟子,不知有何圖謀?自己答允了一切聽他安排,只好一言不發(fā),靜觀其變。
兩名管家見了此旗,神色微變,齊聲問:“五常白盟主的令旗?”古深說:“正是!”右首管家說:“碧桂四友和五常素不往來,便是總統山白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未必……嘿嘿!”下面的話沒說下去,意思卻甚明顯:“便是白盟主親到,我家主人也未必接見。”西圣派白登畢竟位高望重,這人不愿口出輕侮之言,但他顯然認為“碧桂四友”的身份地位,比之白盟主又高得多了。
金澤豐心想:“這‘碧桂四友’是何等樣人物?倘若他們在武林中真有這等大來頭,怎么從沒聽師父師母提過他四人名字?我在江湖上行走,多聽人講到當世武林中的前輩高人,卻也不曾聽到有人提及‘碧桂四友’四字。”
古深微微一笑,將令旗收入懷中說:“我白師侄的五星旗不過是拿來唬人的。碧桂園是何等地方,自不會將五星旗放在眼里……”金澤豐心想:“你說‘白師侄’?居然冒充白盟主的師叔,越來越不成話了。”只聽古深繼續(xù)說:“只是在下一直無緣拜見碧桂園四位前輩,拿這五星旗出來,不過作為信物而已。”
兩名管家“哦”了一聲,聽他話中將碧桂四友的身份抬得甚高,臉上便和緩了下來。一人問:“閣下是白盟主的師叔?”
古深微微一笑說:“正是。在下是武林中的無名小卒,兩位自是不識了。想當年單兄在祁連山下單掌劈四霸、一劍伏雙雄;封兄在湖北橫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殺得青龍幫十三名大頭子血濺漢水江頭,這等威風,在下卻常記在心頭。”
那兩個管家打扮之人,一個叫單羽來,一個叫封滿樓,歸隱前是江湖上兩個行事十分辣手的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氣,做了事后,絕少留名,是以武功雖高,名字卻少有人知。古深所說那兩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意杰作。一來對手甚強,而他二人以寡敵眾,勝得干凈利落;二來這兩件事都曲在對方,二人所做的乃行俠仗義的好事,雖不欲故意宣揚,但若給人無意中知道,畢竟心中竊喜。二人聽了古深這一番話,不由都臉露喜色。單羽來微微一笑說:“小事一件,何足掛齒?閣下見聞倒廣博得很。”
古深說:“武林中沽名釣譽之徒甚眾,而身懷真材實學、做了大事而不愿宣揚的清高之士,卻十分難得。‘雷鳴電閃’單大哥和‘紫金開山’封九哥的名頭,在下仰慕已久。白師侄說起,有事須向碧桂四友請教。在下歸隱已久,心想碧桂四友未必見得著,但如能見到‘雷鳴電閃’和‘紫金開山’二位,便算不虛此行,因此便答允來杭州走一趟。白師侄說:如他自己親來,只怕四位前輩不肯接見,因他近年來在江湖上太過張揚,生恐前輩們瞧他不起,倒是在下素不在外走動,說不定還不怎么惹厭。哈哈!”
單封二人聽他既捧碧桂四友,又大大地捧了自己二人,都甚為高興,陪他哈哈笑了幾聲,見這禿頭胖子雖衣飾華貴,面目可憎,但言談舉止,頗具器度,確然不是尋常人物,他既是白登的師叔,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幾分敬意。
封滿樓心下已決定代他傳報,轉頭問金澤豐:“這一位是東華派門下?”
古深搶著說:“這位王兄弟,是當今東華掌門龔政偉的師叔。”
金澤豐聽他信口胡言,早猜到他要給自己捏造一個名字和身份,卻決計料不到他竟說自己是師父的師叔。金澤豐雖諸事漫不在乎,但要他冒認是恩師的長輩,究竟心中不安,忍不住身子一震,幸好他臉上涂了厚厚黃粉,震驚之情絲毫不露。
單羽來和封滿樓相互瞧了一眼,心下都有些起疑:“這人真實年紀瞧不出來,雖留了小胡子,看來多半未過四十,怎能是龔政偉的師叔?”
古深雖已將金澤豐的面貌扮得大為蒼老,但畢竟難以使他變成一個老者,如強加化妝,難免露出馬腳,當即接口:“這位王兄弟年紀比龔政偉還小了幾歲,卻是華蘇鑄的小師弟,也是華師兄獨門劍法的唯一傳人,劍術之精,東華派中少有人能及。”
金澤豐又大吃一驚:“古大哥怎知我是師叔祖的傳人?”隨即省悟:“師叔祖劍法如此了得,當年必定威震江湖。古大哥見識不凡,見了我的劍法后自能推想得到。普華大師既看得出,古大哥自也看得出。”
單羽來“啊”的一聲,他是使劍的名家,聽到金澤豐精于劍法,忍不住技癢,可是見這人滿臉黃腫,形貌猥瑣,實不像是個精擅劍法之人,問道:“不知二位大名如何稱呼。”
古深說:“在下姓唐,名叫唐納德。這位王兄弟,大名是王蘇文。”
單封二人都拱了拱手說:“久仰,久仰。”
古深暗暗好笑,武林中并沒唐納德和王蘇文兩個人,他兩個居然說“久仰,久仰”,不知從何“仰”起?更不用說“久”了。
單羽來說:“兩位請進廳上用茶,待在下去稟告敝上,見與不見,卻是難言。”古深笑著說:“兩位和碧桂四友名雖主仆,情若兄弟。四位前輩可不會不給兩位面子。”單羽來微微一笑,讓在一旁。古深便即邁步入內,金澤豐跟了進去。
走過一個大天井,天井左右各植一棵桂樹,枝干如鐵,極是蒼勁。來到大廳,封滿樓請二人就座,自己站著相陪,單羽來進內稟報。
古深見封滿樓站著,自己踞坐,未免對他不敬,但他在碧桂園身為仆役,卻不能請他也坐,說道:“王兄弟,你瞧這一幅畫,雖只寥寥數筆,氣勢可著實不凡。”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走到懸在廳中的那幅大中堂前。
金澤豐和他同行多日,知他雖十分聰明機智,于文墨書畫卻并不擅長,這時忽然贊起畫來,自是另有深意,當即應了一聲,走到畫前。見畫中所繪是一個仙人的背面,墨意淋漓,筆力雄健,金澤豐雖不懂畫,卻也知確是力作,又見畫上題款是:“莫梵大醉后潑墨”七個字,筆法森嚴,一筆筆便如長劍的刺劃。金澤豐看了一會兒說:“唐兄,我一見畫上這個‘醉’字,便十分喜歡。這字中畫中,更似乎蘊藏著一套極高明的劍術。”他見到這八字的筆法,以及畫中仙人的手勢衣折,不禁想到了愛身崖后洞石壁上所刻的劍法。
古深尚未答話,封滿樓在他二人身后說:“這位王兄果然是劍術名家。我家四園長說,那日他大醉后繪此一畫,無意中將劍法蘊蓄于內,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后再也繪不出來了。王兄居然能從畫中看出劍意,四園長定當引為知己。我進去告知。”說著喜滋滋走了進去。
古深咳嗽一聲說:“王兄弟,原來你懂書畫。”金澤豐說:“我什么也不懂,胡謅幾句,碰巧撞中。這位四園長倘若和我談書論畫,可要我大大出丑了。”
忽聽門外一人大聲說:“他從我畫中看出了劍法?這人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聲中,走進一個人來,髯長及腹,左手拿著一只酒杯,臉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封滿樓跟在其后介紹說:“這兩位是西圣派唐納德先生、東華派王蘇文先生。這位是碧桂園四園長莫梵。四園長,這位王兄一見您的潑墨筆法,便說其中含有一套高明劍術。”
莫梵斜著一雙醉眼,向金澤豐端詳一會兒,問道:“你懂畫?會使劍?”這兩句話問得甚是無禮。
金澤豐見他手中拿的是一只翠綠欲滴的翡翠杯,又聞到杯中所盛是梨花酒,猛地里想起胖尊者在黃河舟中所說的話來,說道:“白樂天《杭州喜望》詩云:‘紅袖織綾夸柿葉,青旗沽酒趁梨花。’飲梨花酒當用翡翠杯,四園長果然是喝酒的大行家。”他沒讀過多少書,什么詩詞歌賦,全然不懂,但生性聰明,于別人說過的話,卻有過耳不忘之才,這時徑將胖尊者的話照搬過來。
莫梵一聽,雙眼睜得大大的,突然一把抱住金澤豐,大叫:“啊哈,好朋友到了!來來來,咱們喝他三百杯去。王兄弟,老夫好酒、好畫、好劍,人稱三絕。三絕之中,以酒為首,丹青次之,劍道居末。”
金澤豐大喜,心想:“丹青我是一竅不通,我是來求醫(yī)治傷,終不成跟人家比劍動手。這喝酒嘛,可就求之不得。”當即跟著莫梵向內走去,古深和封滿樓跟隨在后。穿過一道回廊,來到西首一間房中。門帷掀開,便是一陣撲鼻酒香。
金澤豐自幼嗜酒,只師父師母沒給他多少零花錢,自來有酒便喝,也不容他辨選好惡,自從在洛陽聽賈士深細論酒道,又得他示以各種各樣美酒,一來天性相投,二來得了名師指點,此后便賞鑒甚精,一聞到這酒香,便說:“好啊,這兒有三鍋頭的陳年汾酒。唔,這百草酒只怕已有七十五年,那靈獒酒更加難得。”他聞到靈獒酒的酒香,登時想起薛研科來,忍不住心中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