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堂
銀瞳的心情很是郁悶,躲在被窩里,看著床上睡著了的林憐,狐生第一次嘗到了失眠的滋味。
明天,說到就到。
黑夜過去,第一道晨光灑下,又是新的一天了。
“咳咳。”
林憐從咳嗽中醒來,坐直身子,摸了自己的脈在苦笑。
銀瞳躲在被子了,怕林憐看見它。它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啦,離開山林來這里不過半月,竟生出這么多情緒來。以前的它,情緒只有快樂和不快樂,通??鞓泛筒豢鞓?,取決于吃飽或沒吃飽,好吃或不好吃。而它,總是開心咧嘴笑,從沒有嘗過愁滋味。
銀瞳的心酸酸澀澀的,在被子里瞄著林憐,仿佛這樣,林憐就會看不見自己。
“小銀,早啊。”林憐今晨起來像是缺失了什么,心里空蕩蕩的,原來小銀沒有像平時一樣撲上來。誰說狐貍高傲了,平時的小銀可愛黏著她,跟在她身后,一找到機會就往她懷里鉆。“今天怎么不過來呢?”
銀瞳身子后退,把頭埋得更深了,被子后邊露出它那狐貍屁股和垂下的尾巴。尾巴垂得多下,它的心情就有多不好。
“天已經(jīng)大亮了。”林憐坐在床上看著陽光從床縫中透射進來,嘆了一口氣。“小銀,咱們明天才送你回去好嗎?今天遲了些。”
銀瞳抬起頭,被子從它頭上滑落,眼睛閃爍著光芒,銀瞳明亮的看著林憐。一改垂頭喪氣,裂開嘴飛奔至床前,一躍就跳到林憐懷里,頭死命往里鉆。
“原來小銀是為了這個不開心??!”林憐疼惜的撫摸著它光亮的毛發(fā),一如既往。
銀瞳歡喜得像什么似的,不停的舔著林憐的手。
“小銀啊,不是我狠心。”林憐又嘆了一口氣。“你還是得回去的,這里不屬于你,而我,也不能照顧你太久。”
銀瞳的尾巴再次垂下,收攏了裂開的嘴,焉焉的趴在林憐的大腿上。
“喲,原來小銀這么不舍得回去啊。”林憐越發(fā)確定這小狐貍極有靈性,能聽懂自己說的話。
銀瞳一聽,馬上用頭磨蹭著林憐的手。
“小銀,我身體不好,不能照顧你太久。”林憐將銀瞳抱在懷里,愛憐的摸著它的頭,再次長嘆一聲。
“我何嘗舍得你離開。”林憐幽幽的和銀瞳說,悲戚落寞的表情,倒更像為自己難過。“我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未必能照顧你。”身體日漸衰弱導(dǎo)致嗜睡,否則也不會天已經(jīng)大亮了才醒來。
“師父傾囊相授,教了我一身醫(yī)術(shù),我卻辜負了他。我這病,是宿疾,醫(yī)不好了??上乙簧懋吷鶎W(xué)無法致用。”要是自己能不去想這么多,不那么抑郁寡歡,那么可能還是多幾年命。
林憐停頓了一下,思緒隨著眼睛看向遠方,早已飄遠。她需要傾訴,而懷里的狐貍成了她唯一傾訴的對象。她的一生,就如天邊的那朵孤云,在天的一角,那么不起眼,脆弱而渺小,隨時化為虛無。
“女子行醫(yī),就這么不能被接受嗎?”林憐今天第四次嘆息。“百姓寧愿生病受苦,也不愿我?guī)退麄儼衙},說是晦氣,說是不守婦道,說是傷風(fēng)敗俗。你瞧,諾大的百草堂,每天空空蕩蕩的,幾天也沒有一個人上門求醫(yī)。”林憐嘲笑自己,何時嘆息成了習(xí)慣,就像習(xí)慣被輕視,習(xí)慣被白眼,習(xí)慣被人指指點點。
“世俗觀念就這么重要,男女大防就比生命還重要?難道女醫(yī)師只能為婦人看婦人的疾病,婦道人家就不能上大雅之堂,世道何其不公。”
林憐越說越氣憤,銀瞳抬起頭看她,眼里慢慢都是困惑。它不懂林憐為何為此氣憤,為此不快,為此傷心。
“唉。”已經(jīng)是第五次嘆息了,“你說,如果有一天,這世俗框框能打破該多好??!女子能揭下面紗光明正大走出街道,能光明正大的走入朝堂,能光明正大的幫人看病醫(yī)治,挺起胸膛與男子并肩。而不是,一出生就被指婚,規(guī)定大門不出二門不埋,每天在房里為自己繡嫁衣,在家從父,嫁人從夫,夫死從子……”
林憐眼睛眼里又充斥著悲傷。
“小銀,你知道嗎?他們怎么說我?”林憐的眼眶內(nèi)慢慢蓄滿淚光,對了狐貍訴說自己的苦楚,自己的委屈??嗨坏┰V出,像是一桶永遠倒不完的桶,滿腹的委屈,也只有這小狐貍愿意聽。“他們說我活該嫁不出,二十五歲的老姑娘,沒人要了。在我背后指指點點,說我成天拋頭露面,活該沒朋友,沒夫家,沒夫沒母,一輩子孤寡……”
林憐的淚珠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一顆一顆連成一串,銀瞳的心越發(fā)酸澀快活不起來,舔著林憐的手背,沒落下一顆淚珠,就舔一下,很快,它的速度趕不上淚珠落下的速度。銀瞳只知那天,它滿嘴都是苦苦澀澀的味道,心里也是。
一人一狐,就這樣互相依偎。銀瞳用自己溫?zé)岬纳碥|,想要捂熱林憐發(fā)冷的手,好想回去林子里,叨些甜甜的果子回來給林憐吃。銀瞳覺得自己眼眶熱熱的,澀澀的,嘴里也是苦苦的。
林憐自說自話了一整天,自那天過后,身體更加不好了,不過再沒有提起要將小銀送回山林去。一人一狐就在百草堂里過了與世人隔絕的日子,林憐身體好些,就打開百草堂的大門,身體不好時,就在房里躺了一天。
銀瞳不知道該怎么幫她,它一向覺得自己很厲害,聽覺一流,視覺出眾,嗅覺敏銳,有狐貍臭線,比起其它狐貍,它心細,有計謀,會裝死,會游泳,可這些都幫不到林憐。
銀瞳的心情隨著林憐的身體,越發(fā)不好了。它偶爾失蹤半天,叼來了魚,叼來了雞,叨來了柴。它也曾叼來了鼠,叼來蛇,嚇得林憐花容失色后,就不再叨了。
它永遠記得,當(dāng)林憐第一次看見地上的雞時,那又驚又喜的表情,但它也記得林憐嫌棄的看著房間血跡,所以后來它都將戰(zhàn)利品放在廚房。銀瞳想要看林憐笑,不管是溫柔的笑,噙笑,還是開心的笑,它發(fā)現(xiàn)只要林憐一笑,自己的心情就會變得很好很好,像那烏云滿布的天,瞬間化為萬里晴空。
林憐看著廚房又多了一條魚,知道是小銀的杰作,她摸摸銀瞳的頭,將昨晚剩下的雞肉撕下一塊放在掌心上,銀狐傲嬌的抬頭,看著林憐。林憐寵溺的笑了,將雞肉撕下一小塊,一塊一塊的喂,銀瞳也就一塊一塊慢慢的在吃。
“謝謝你!”
一句謝謝,是謝謝銀瞳的魚,也是謝謝在人生最后一程,有銀瞳的陪胖。銀瞳喜歡她喂,她何嘗不喜歡銀瞳依賴她的樣子。
銀瞳又歪頭看她,看見她眼里的悲傷,嘴里的雞肉也不好吃了,如同嚼蠟。銀瞳不想吃了,可是它還是勉強吃了,因為它能感受到,看它歡快吃東西,林憐的悲傷能減輕幾分。
就這樣,一人一狐,就在百草堂默默的等著,門外的落葉化為落雪,春天來不及來了,林憐已經(jīng)沒有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