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他確實有些道行,肅然起敬,悄聲問范仲書:“他是怎么啞的?”
范仲書嘴角一顫,有些尷尬地看向地先生。
地先生漠然不應,只緩緩地,用樹枝在地上寫了個“說”字。
范仲書如蒙大赦,嘆息道:“先生會變成這樣,也是因為那文曲邪尸。”
“說起來,這事兒也怪我們。三年前,先生就感應到邪尸存在了。他讓我們趕緊找到若男那丫頭,勸她盡早收手,否則邪尸反噬,害人害己。我們當時都沒察覺到異常,也就沒把先生的話當回事兒。”
“后來小沖成人禮當晚,突然全身抽搐、口吐白沫,臉色也一下子變得鐵青。大伙兒嚇壞了,趕緊去請先生。隔天醒過來,小沖的臉和腿就全廢了。小沖這孩子愛美,不得已去幽州,在臉上動了刀。大伙兒終于意識到不對,請先生幫忙。先生說,若男那丫頭豢養(yǎng)的邪尸,已經(jīng)開始通過尸氣,影響到范家子嗣了。再不動手,范家只怕躲不過這一劫。”
之后便是地先生如何雨夜進山、獨挑邪尸的經(jīng)過。
地先生面前,范仲書難免添油加醋,討他歡心,聽得我昏昏欲睡。
我打斷范仲書,問道:“照你的意思,地先生先前見過那邪尸?”
這話一出,不光范仲書突然語塞,連一旁的地先生,也不自禁地身子一顫。
范仲書搪塞道:“倒也未必就見過。不過那邪尸有多厲害,沈少爺那么聰慧,看看先生現(xiàn)在這境況,也就明白了。經(jīng)過那一戰(zhàn),先生不光嗓子被毒啞,連臉都……唉!”
我靜靜聽著,總覺得范仲書說話云遮霧繞的,好像在隱瞞什么;眼前這個渾身籠罩著陰氣的地先生,也時不時地,會刻意避開我的目光,似乎生怕我從他眼里,看出什么東西。
想到昨晚跟在范太沖身后的身影,我心中冷笑。
短暫的沉默后,地先生又撿起樹枝,在面前的地面上,寫了個“沈”字。
“沈”字后面,還加了個問號。
我以為他是在問我姓氏,奇怪剛才范仙兒和范仲書明明都提到了,點頭默認。
地先生卻緩緩搖了搖頭。
我一愣,看向范仲書。
范仲書和地先生對視了一眼,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先生……是問沈少爺師承。”
我不知道他問這個有什么用意,又點點頭。
既然是本家公,自然也姓沈。
奇怪的是,地先生卻依舊搖搖頭,幽幽地嘆了口氣。
剛想問他這是什么意思,地先生筆走龍蛇,又在地上寫了兩個字:“天地”。
同樣的,兩個字后面,他都分別畫上了問號。
這一次范仲書看不懂,我卻看懂了,不由心里一沉。
他竟然知道《宮門水鏡寶鑒》。
這本冊子是本家公私下留給我的,除了我和本家公,我自認世上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地先生是怎么知道的?他到底是什么人?
這一次,地先生沒有避開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好像在等我的答案。
其他事都可以,但涉及到《宮門水鏡寶鑒》,我是萬然不會老實交代的。
我閉口不答,同樣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地先生見我不答,嘆了口氣,用樹枝在地面上,又寫了一個字——比。
“比?比什么?”我有點蒙。
地先生不答,冷哼一聲,從身后的木箱里,取出九顆形狀、大小、顏色,幾乎都一模一樣的石子,按照九宮格的排列順序,擺在地上,沖我揚了揚手掌。
我知道了,他是想和我比天星術(shù)。
《宮門水鏡寶鑒》地字篇里沒涉及天星術(shù),這全是天字篇里的內(nèi)容。
那晚我病急亂投醫(yī),草草學了一招“天乩罡”,就幾乎只剩下半條命。
我哪有那能耐,跟他在這兒比天星術(shù)?
地先生見我無動于衷,又冷笑一聲,自顧拿起石子,在地上推演起來。
這種推演算法,我過去見本家公用過,好像叫九宮飛星,是一種極為繁復的風水算術(shù)。
雖然看不到地先生的臉,但從范仲書等人的口中,我料想他也應該大不了我?guī)讱q。
九宮飛星是天星術(shù),雖說推演過程并不消耗功力,但推演后的預兆,卻需要足夠的功力來相抵。
那晚我推演完“天乩罡”,看到走馬燈一般的線索后,突然暈厥,應該就是這個原因。
我十幾年的功力和筋骨,尚不能堅持一二,他又如何扛得?。?/p>
思慮間,地先生一邊口中不停念叨,一邊點了點第三列第一顆石子,再次撿起樹枝,在一旁寫下“二黑”“巨門”“兇”幾個字。
我們?nèi)齻€看得不得要領(lǐng),面面相覷。
越到后面,地先生速度越快,人也似乎變得越發(fā)激動,依次寫下“乙未,兇”“壬午,兇”“戊午,兇”“亥時,兇”“佛滅,忌入宅”幾個字。
寫完這些,他仿佛虛脫了一般,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倚著土墻,自行吐納調(diào)息。
范仲書和范仙兒對視了一眼,一齊看向我。
我沒出聲,只驚得手腳發(fā)涼。
地先生寫的這些,是年月時辰。確切的說,是當下的年月時辰。
還有不到半小時,就到亥時了。
換而言之,根據(jù)地先生九宮飛星推演出來的卦象,半小時之后,范家會有大禍臨頭。
而這大禍的禍端,是因為某人的突然出現(xiàn)。
這個某人指的是我,還是夏夏,我并不清楚——更不想知道。
我不確定地先生這種推演方法準不準,但心中始終充滿質(zhì)疑。
盡管地先生表現(xiàn)得很艱難、很努力,但我總隱隱覺得,他在演,而且算得太過順利。
過去本家公推演九宮飛星,經(jīng)常算到某處,會突然出現(xiàn)癥結(jié),然后只能推翻重算。
除非眼前這年紀不大的地先生,算術(shù)和功力,還遠在本家公之上,否則絕不可能那么順利。
驚疑之際,門外陡然掠過一陣勁風,將土屋中的燭火、桌椅、草席、石子,盡數(shù)掀翻。
屋內(nèi)瞬間變得漆黑。
門外正對的山林,卻朦朦朧朧地,像是亮起了一大片紅光。
幾個人不約而同,起身沖出大門,往紅光的方向望去,不由都倒吸了口涼氣。
野豬林的背后、范家所在的村落方向,宛如晚霞映紅天邊一般,亮起了一大片很不真實的霞光。
霞光隨風,快速向這邊涌來。
能清晰地感覺到,撲面而來的腥辣氣息。
“沈少爺,好……好像又是尸瘴!”范仙兒領(lǐng)教過尸瘴的厲害,頓時面露恐懼。
我點點頭,招呼他們趕緊退回土屋。
地先生沒出來,見我們立刻退回,很默契地將雄黃粉和糯米粉,鋪在土屋的窗口和門沿下。
范仲書心有余悸,嘎聲問我:“沈少爺,那些尸瘴不是已經(jīng)散了嗎?怎么又回來了?”
我顧不上回答,無意間和地先生對了一眼,見他雙拳緊握,也不由皺緊了眉頭。
我雖然沒習過天字篇,不懂天象,但相學觸類旁通,意象上的東西,我還是看得懂的。
紅光漫天、尸氣縱橫,這是血光之災。
如果地先生沒算錯的話,那范家,甚至范家所在的整個村落,現(xiàn)在只怕已是人間地獄。
“沈少爺,你倒是說句話呀!到底怎么了?”范仲書急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他們伯侄倆解釋,斟酌著剛要開口,兜里的老人機響了。
我心里一沉,下意識地看了眼滿臉擔憂的范仲書和范仙兒,按下了通話鍵。
“沈少爺,你們快回來!出事了!”電話那頭傳來范太沖的聲音。
聽得出來,他的聲音里滿是痛苦和驚怖。
不安的預感,頓時襲上心頭,變得越來越強烈。
我強忍著內(nèi)心顫栗,沉聲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范太沖帶著哭腔喊道:“是若男姐姐!她……她殺了所有人!”